第20章 20(1 / 2)

裙下臣 从羡 11224 字 2个月前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万物失去生机, 连风声都止息, 这冰冷世间,好像只有江凛独活。

她已经在雪下挨过了疼痛期,此时浑身麻木,意识在一寸寸消散, 无力感自四肢侵入骨血,她愈发觉得困倦。

江凛尚存一丝理智, 知道自己方才经历雪崩, 此时为冰雪所埋藏。

身上仿佛压了块巨石, 有些透不过气。

她丝毫不慌乱, 只安静回想着自己过去的二十余年, 有痛苦有挣扎, 有百般辛苦, 却唯独没有欢愉。

实属毕生遗憾。

江凛多少觉得可惜,她想叹气, 但好像没什么力气, 便干脆作罢。

她并不畏惧命运, 若就这么死去,她也毫不留恋, 拒绝再来。

这一生虽还很长, 但好像目前为止都过得很糟, 以后如何, 她大抵也是没机会经历了。

江凛缓缓阖眼, 心底平静无痕, 细听耳边雪屑散落的声音。

突然,耳边传来孩童的哽咽声“姐姐,姐姐”

江凛条件反射一蹙眉,好似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小家伙

方才雪崩时,她看到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摔倒在地,旁人只顾着逃窜,哪有心思去救一个孩子。

而江凛本准备顺着人群脱身,为医者的良心实在疼痛难忍,她只得转身跑去拉起他。谁知时机不巧,刚好被风雪迷了视野,待她清醒过来时,就已经是现在的光景。

“姐姐,你醒醒啊,呜呜呜”

“姐姐你不能死掉啊,我好怕”

小男孩哭得撕心裂肺,当真称得上吵闹,江凛愣是一颗等死的心,都给他吵活了。

那双小手费力地扯着江凛,然而她身上盖了层积雪,哪里是一个娃娃能轻易拉动

江凛无可奈何,轻轻拨开他的手,勉强唤起些许求生欲,她开始尽量向外爬。

冰凉的雪撞上脸颊,她隐约觉得痛,却庆幸雪还未凝固,她抿紧了嘴,一点点拨开稍有透光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江凛终于看到有光亮笼罩自己,她不适地眯了眯眼,竟觉有些好笑。

她实在想不到,自己也会有奋力求生的时候。

只是可惜了。

江凛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气力的流失,她此时心有余而力不足,止步于朦胧的日光下。

只差最后一步,只差最后一步。

可她的意识迅速模糊,就连身旁男孩的呼唤也听不真切,那一刻死神相催,她命里的万水千山都在作别。

江凛垂下眼帘,眼神有些涣散,身子一寸寸脱力,不知怎的竟想到了某个烦人精。

尘归尘,土归土,她孑然而活,难得遇见曙光,却终究要弥散。

江凛轻声嗤笑,睫毛颤了颤,抖落下星点冰凉,寸寸入骨。

就在此时,踏雪声渐近着传入耳畔,声声扎耳,在呼啸的风中格外清晰,最终停在她跟前。

男孩的哭声停止了,转为抽泣,好像是安心一般。

江凛的反应有些迟钝,她只望见视野里出现了双马丁靴,几分眼熟。

后知后觉地将视线上移,待看清后,她倏地顿住,瞳孔微缩。

他站在她面前,背后映着耀眼的光,星芒流转,散在他弧度甚微的唇角。

那是春光入凛冬,虽突兀,但极致温柔。

下一瞬,江凛便被人提着衣领,从雪堆中拎了出来。

她难得怔神这么久,就连被某人借机搂住腰身都未察觉,心绪无比混乱,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熟悉的嗓音自耳侧响起,含着笑,却有几分怒气“江凛,你还真是让我惊喜。”

贺从泽。

不是幻觉,当真是他。

意识到自己成功存活,江凛并没有生出多余感慨,她迅速恢复状态,伸手胡乱将自己脸上的冰碴抹掉,眯眼打量身边的贺从泽。

他发型有些乱,颊边还挂着道划痕,不知是方才被什么刮到。

贺公子人前向来风流从容,浑身上下都矜贵得很,江凛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评价道“形象挺接地气。”

贺从泽这辈子就没这么狼狈过,他见她还有劲嘲讽,不禁气笑了“彼此彼此。”

方才贺从泽和林城站在山头,突遇雪崩尚能冷静,看到江凛无事,他心底无比庆幸,但随后当她义无反顾地冲进雪雾深处,他一颗心徒然吊起,绷得近乎窒息。

他看到弥天冰晶铺天盖地的卷来,那纤细身影在满目素白中何等渺小,随即便被咆哮而下的冰墙淹没,消失殆尽。

而贺从泽望着山下,素来鬼神不信的他,平生初次妄想抱佛脚。那一刹他听不到身边人的惊呼,他迅速甩开林城阻拦的手,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已滑下雪道。

这世上哪有藏得住的爱,他再沉着冷静也慌了神,害怕与惶恐泛滥成灾,他耳边是呼啸的凛风,颊边是冷冽的冰雪,眼里却寻不见唯一想要的身影。

所幸江凛还是被他找到,老天终是待他不薄,让他能再次见到她。

“你们不要再抱抱了。”就在此时,脚边传来稚嫩童声,稍有哽咽“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呀”

贺从泽这才想起还有个麻烦鬼,念及江凛就是为救这小家伙身陷险境,他便皱眉俯首,随意打量了几眼。

而后他怔住,难以置信地盯着这小正太,在心底感慨命运的神奇。

先前不看还没发现,这一近看,可不就是林城的孩子,林天航

“活下去再说。”江凛垂眼问林天航道“你叫什么”

贺从泽将震惊的目光转移至她身上

原来她不认识他

男孩眨眨眼,极为正经地答道“我叫林天航。”

他年纪虽小,气质倒是比同龄人成熟不少,方才遭遇天灾时也只是掉泪而已,并未闹腾,是个省心的主儿。

江凛闻言颔首,对这孩子的印象不错。

贺从泽哑然,最终他轻叹了声,认定这是场巧合,没再多说什么。

“我们现在在雪坡上,你们两个没滑下去实在是幸运。”他稍加打量环境,道“当务之急是先找块平地落脚怎么样江凛,还能动吗”

“被埋了会儿而已。”江凛本就恢复快,伸手轻轻推开他,她虽还有些使不上劲,但比方才被埋时好了太多,“你怎么找过来的”

贺从泽要面子,自动将自己仓皇下山找人的片段进行删减,言简意赅道“雪崩时我在雪道上,稳定下来后我听到小孩的哭声,过来就发现是你。”

江凛看着他,沉默了有几秒,就在贺从泽以为自己说谎被识破的时候,她颔首嗯了声,似乎是信了。

江凛拍拍身上的冰晶,开口欲言,脚下立足之处却倏地震颤,几乎站不住脚。

她拧眉,第一反应扯住了身边的林天航,随后雪块塌陷,三人同时自坡上滑落。

贺从泽在此之前便已做出反应,他迅速将旁边石块作为新的落脚点,随后他攥紧江凛的手腕,单手发力才勉强稳住身形。

千钧一发,力挽狂澜。

尘埃落定,三人成一线贴着斜坡。

林天航这天受的惊吓实在太多,已经反应不过来了,他终究是个孩子,此时只得咬紧了唇,拼命将眼泪收回。

雪簌簌而落,散在江凛的脸颊,融化成水,在这极寒环境下似要结霜。

江凛恍惚了一瞬,能感受到牵着自己的那只手沉稳而有力,彼此脉搏的跃动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她竟有种莫名情愫涌现。

贺从泽这个姿势有些费劲,先前他寻找江凛时便已费了不少力气,更别提现在手底下还拉着两个人。

额前浮起冷汗,他刚要将人拉上来,却听下方江凛淡声“林天航,抱住我。”

林天航不明就里,紧紧环住她腰身,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贺从泽眉轻蹙,不明白江凛要做什么,然而紧接着手下一空,他瞳孔猛地一缩,当即要去抓,却被江凛出言制止“别动”

见人还在,贺从泽狂跳不已的心脏趋于平静,他暗骂自己都给吓怕了,旋即垂下眼帘看向她

只见江凛双手深扣进雪中,稳步向上攀,她每每抬手,贺从泽便能瞧见皑皑白雪上的鲜红血迹,触目惊心。

然而她不声不响,最终将身子稳定在岩石边,虚虚扶住他的肩膀,舒了口气。

也不知是累得还是疼得。

贺从泽看着她的手,心底平白添了几分火气,不禁拢眉“江凛,你还把不把自己当女人”

她未免太不自我珍重,总喜欢各种挑战身体的极限,他当真是怕了。

而江凛不以为意,她不急不慢地将林天航拉上来,淡声回道“我一直把自己当男人用。”

贺从泽无奈叹息,寻思着也不好转变她这犟脾气,便径直翻了个身,将她扯过来扶稳在岩石上,自己则贴在雪中。

江凛还带着林天航,不好推拒,便就这么同贺从泽交换位置,她略有疑惑地看向他,似乎是在问原因。

贺从泽懒懒一掀眼皮,随口解释“如果是两个大人一个孩子,那这块岩石撑不了多久。”

江凛摇首,显然并不觉得有什么,“我们可以轮流休”

“得了吧。”他打断她,轻嗤“你舍得折腾自己,我不舍得。”

话音落下,江凛顿了顿,没说话。

她的倔劲儿难得在这时有所收敛,贺从泽着实心生感动,但此般情形实在困窘,他不得不去寻找新的平地以便休息。

“姐姐你的手还在流血,很疼吧。”林天航用小手裹着江凛的,脸上满是疼惜,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我给你暖暖,暖暖就不疼了。”

正在观察四周的贺公子闻声顿住,眼神发凉的扫了眼林天航,活这么大初次觉得还不如一个小孩。

“疼也要坚持。”江凛对待孩童时总意外的有耐心,她道“男子汉大丈夫,不到生死关头不能落泪,明白吗”

林天航使劲点头,当即胡乱抹掉自己眼角泪水,认真回应她“明白了,我不哭。”

江凛颔首,“你先休息吧,恢复恢复体力,待会可能会很累。”

哄好林天航,她才转向贺从泽,将音量放轻了些“我去找平地,你”

“你好好休息。”贺从泽不容置疑道,将她按在原处,“别的事情我来,你少逞能。”

这已经是第二次被打断,但江凛意外的没有发作,她默了默,也十分清楚自己的情况,如果再继续折腾,身子怕是会更加糟糕。

江凛无所畏惧,却不至鲁莽,她知道何时何地该进该退。

她阖眼休憩,却是淡淡道了声“贺从泽,谢谢你。”

他不甚在意,“巧合而已,谢什么。”

“我看到了。”

“嗯”

“你和林城在酒馆里聊天的时候,我就在旁边雪道。”

话音刚落,贺从泽微顿,眸色深了几分,缄默不言。

侧目看向江凛,她已在旁安稳休整,呼吸平稳,毫无异色。

贺从泽暗自苦笑,叹了口气完了,最后这点儿欲擒故纵的把戏也被识破,以后还真是抬不起头来了。

贺从泽的名声虽风流在外,但爱慕之情于他却未曾有过,如今挨到了像是把柄,他不知如何去安放这柔软心思,只想暂且隐藏。

可方才天灾降临,他一往无前地冲下雪道寻她,待回过神来才恍然醒悟

他对她的感情,竟如此之深。

贺从泽收好思绪,决定将重点放在当务之急上,他随意打量了一下四周,想看看有没有安全点的缓坡,然而目标物没找到,倒是在脚下方不远处看到了个背包。

那背包里面似乎有不少东西,鼓鼓囊囊的,拉链被撞开,半个冰斧袒露出来,他眸底微亮。

贺从泽见江凛这会在闭目养神,林天航也迷迷糊糊的,他便迅速侧开身子,单手把住石块,沿坡滑了下去。

事实上,他动作轻快迅猛,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不知怎的,江凛像是有意识般瞬间惊醒,她毫无目的地伸手一抓,指尖却只触碰到了冰冷的雪。

脑中有什么崩断,“铛”一声响,尽数空白。

江凛狠狠顿住,侧首望见身旁空荡无人,她心里也跟着空荡起来,被凛风刮满。

她自小便是形单影只,因此她早就习惯独自承受,拒绝依赖。

此时漫天雪白,刺骨冰冷,这般绝望无助之下,贺从泽于她更像是抹曙光,她潜意识想去紧握。先前感到的平静,此时才惊觉原来是安心。

可现在他突然没了踪影,江凛心底不由滋生几分慌乱和孤独,这两种陌生的情感交合混杂,她竟开始茫然。

仿佛是听到了她趋于混乱的心跳,下方登时传来那熟悉的嗓音,似笑非笑“没看到我,伤心了”

声音虽近,却明显有距离感。

江凛当即向下看,便望见贺从泽在几步远的地方随性挥挥手,他示意他肩头的背包,道“我发现了个好东西。”

随后,他从包中抽出那冰斧,确认没有任何破损后,他便凿入雪地中,小心谨慎地向上攀去,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原位。

身体素质过硬。

江凛这么想着,对贺从泽稍有改观。

原本一直以为他是个心眼多到数不清的矜贵二世祖,但现在看来,好像是她太低看他。

但是

“你太冒险了。”江凛拧眉,“从这摔下去,生还几率基本为零。”

“在人间的最后一眼能留给你,死也不算什么。”

说着,贺从泽勾了勾唇,虽没个正经,却明显有些疲惫“而且你不用担心,我在部队待过两年,这种苦不算什么。”

江凛无话可说,只得无声叹息,去翻看背包。背包里有巧克力和矿泉水,三人简单解决了温饱问题,林天航大概是真的累了,陷入了浅眠。

而江凛在石块上站着,她本想同贺从泽换位,但他各种推拒,最终她无可奈何,原地阖眼休息。

凛冽的风吹刮过脸颊,刀割般,但肢体已接近麻木,只能觉出稍许痛麻。

江凛始终不敢放空意识,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万物寂静许久,朦胧间她听到有雪块跌落的声响,登时便睁开了眼

动静不小,林天航也被惊醒,睁开了睡眼,满面茫然。

贺从泽终归也是人,这会忍不住小憩了一下,没能立刻做出反应。眼看着那雪块就要砸到他,江凛眼疾手快将人扯开,随即手边炸开无数银白飞屑,冲击力惊人。

若是落在人身上呢

江凛不敢多想,本就不稳的情绪终于有了波动,她攥紧贺从泽的衣袖,低骂“hoy shit”

这粗口声音虽不大,其余二人却是听得清晰,察觉到林天航疑惑的目光,贺从泽从容对他道“这是脏话,小孩子不可以学。”

林天航对“脏话”这个词语的定义尚且不明,他眨眨眼,好奇问“那姐姐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呀”

贺从泽想了想,将字面意思解释给他听“神圣的狗粪。”

江凛“”

感情别人都是人造革,就他是真的皮。

贺公子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前一秒差点儿丢了命,而江凛实在忍不住了,这样下去贺从泽迟早得被冲走,她推了推他,语气强硬“贺从泽,你跟我换位。”

贺从泽理都不理,抱臂装聋,闭目养神。

江凛对他这行径早有预料,于是刚才那句话也根本就是意思意思,她探过身子,雷厉风行地就要去拉他。

贺从泽啧了声,蓦地伸手攥住她手腕,声音沉而稳“江凛,你不知道你对我的重要性,就别擅自阻止。”

“我要保证你的安全。哪怕你骂我怨我,但凡我要做,就绝不会退让服软,更不会因为你生气,我就哄你。”

兴许是因为他从未如此正经过,这话拆成单字落在江凛耳畔,她心底竟略有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