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明从厂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 陈副厂长已经在楼梯口等了许久。
他一见人, 赶紧将林建明迎进自己的小办公室。
“老林,你不急着做决定, 还可以再好好考虑一下。”
陈副厂长的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刚才抽的烟太多了, 满嘴的烟味, 简直呛人。
好在林建明并不在意, 还主动伸出手“老陈,给我一支吧。”
陈副厂长递上烟卷,兀自苦口婆心地劝告老友“这个事情咱们可以慢慢研究, 慢慢考虑,总不能强买强卖。”
在钢铁厂做的好好的,上头突发奇想, 就把人调去纺织街道工厂, 领导也得考虑一下底下人的感受。
林建明点燃烟后,吸了一口,微微一笑“既然厂里头已经掌握了讨债的要门,我再继续做这个,其实也没多少意义。我服从组织的安排。”
陈副厂长眉头紧锁, 伸手轻轻敲着桌面“我说这话不仅仅是因为咱们之间多少年的交情,更是为了厂子着想。”
讨债的难度有多大,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就好比国家给了政策, 大家都去做同一桩生意。可挣钱的,永远都是少部分。
中间的人情往来和尺度把握,哪里是随便换个人就能做好的。
一个不好, 不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反而会将前人打下的基础全都毁掉。
等真到那一步的时候,想要补救,那真是比登天还难。
林建明笑笑,反过来安慰陈副厂长“其实也没什么,大家都是常来常往的,彼此间都有交情。只要不出大格,后面陆陆续续地再回款几百万,应当不成问题。”
陈副厂长叹气“你这真是打定主意,要走了红星厂的情况,我心里头有数。他们还欠了上百万的外债呢。”
同样的百货公司跟供销社也欠了他们上百万的债。
这对于一个街道工厂而言,已经沉重到足以将它彻底拖垮。
陈副厂长不知道林建明会不会如法炮制,用国库券解决红星厂的债务问题。
但百货公司跟供销社毕竟不同于其他国营大厂,人家未必肯买一个街道工厂的帐。
想到这一层,陈副厂长忍不住愤懑“过了,有些人实在太过分了,将厂子当成什么当初他安排他那个表外甥进讨债队伍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全钢铁厂的人都知道债务是压在众人头上的一座大山。
谁解决了厂里头的债务问题,讨回来钱,谁自然是大家眼中的英雄。
只要心不瞎,大家都会承这份情。
就因为害怕功高震主,所以阵前换将上一个这么做的昏君,早就亡国了。
林建明倒是笑了起来“社会主义新中国,哪来的皇帝呀”
陈副厂长冷笑“只怕有人以为自己是土皇帝。”
他一向说话很谨慎,能将话说到这份上,实在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
儿子提到林蕊建议给学校老师盖教师公寓的时候,还双眼闪闪发亮地盯着自己。
“等到把老师们的住房问题解决了,厂里也该解决工程师们的专家楼了吧。林叔叔还住在筒子楼里头呢,爸,你看他家地方多小啊。”
陈副厂长当时简直没眼睛看儿子,心中的羞愧与愤懑难以言喻。
他觉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愧对了林建明的信任。
当初他是怎么跟人家说的派他出去讨债,也是为了锻炼他,好让他在行政岗位上多磨练一段时间,将来方便提拔。
结果枪打出头鸟。
人家倒是兢兢业业将工作做出成绩来了,厂里头功劳一分不算不说,当家作主的人还索性将他发配边疆,直接流放了。
陈副厂长挣扎了片刻,觉得自己还是能够做点儿主“这样吧,你过去后点点仓库里头都有哪些布料。我看看能不能给咱们厂的职工换一下制服。”
天暖和了,按照惯例,差不多下个月厂里工人也该先做制服了。
林建明拿下嘴里叼着的香烟,眉开眼笑“那我可先谢谢你啦。总算有米开锅了。”
陈副厂长先给他打预防针“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他们厂里头生产的布料估计能做制服的也不多。剩下的都点点,咱们再碰个头,一起想想办法。”
林建明点点头应下,又冲陈副厂长笑“老陈,其实你不叫我,我今天也是要来找你的。我想请你帮个忙。”
纺织厂债务大头是欠了浆纺厂120万的债,自己也有供销社100万的帐没收回头,这个要解决这个难题,需要一笔钱来搞活这件事。
现在大家手上都没钱,所以就形成了胶着状态。
林建明希望银行能给纺织厂120万的贷款,用于去还浆纺厂债务。
陈副厂长立刻摇头“这事儿难办,银行现在已经不敢再往外头放钱了。”
就算是面对江州钢铁厂这样的硬牌子老字号,银行都不敢开这个口子,何况是一家街道工厂。
林建明笑道“你先等我把话说完。”
浆纺厂拿到钱之后,并不是万事大吉,而是再由银行出面,收回浆纺厂60万的贷款,再贷给江州供销社,用来还欠纺织厂的债。
最后银行再从纺织厂收回120万的贷款。
用这种对等清欠的方式虽然无法解决所有的债务问题,但起码使得一条链上的三家场子,又能够重新恢复正常的经营往来。
“其实这个法子,最初我考虑是用在咱们厂讨债上。但是不行,因为咱们厂子太大,铺的面太广,涉及到的地区太多,要联系的银行也五花八门。”
几根线一旦缠在一起,就会问题越来越多,搞不好将银行也彻底套进去,产生新的债务问题。
“但是红星厂的情况不一样,红星厂相形之下债务简单,无论是浆纺厂还是供销社,都在江州范围内。只要有一家银行参与进来,由市政府来主持,这个债务问题就能够解开。”
林建明恳切地看着陈副厂长,“老陈,你是知道我的,我在政府跟银行都没有人脉,这事儿必须得有人牵头才能完成。”
陈副厂长沉吟片刻,迟疑道“那60万的差价你到时候能还回头吗”
算来算去,纺织厂能够成功交涉,收回来的只有60万货款,但是最初银行可是贷给他120万。
银行现在可不敢再多一笔账。
林建明笑了笑“将厂里头的积存布料卖掉的话,应该差不多了。”
陈副厂长叹气,说来说去,还是得考虑销售问题。
他沉重地点点头“行,我给打听看看吧。”
林建明含笑,双手拱起,冲他做了个揖“老陈,这事儿真麻烦你了。只要厂里能开工,那情况就会好很多。”
陈副厂长决定先泼泼他冷水“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毕竟现在纺织大厂自己都积了一堆货,压在仓库里头呢。”
林建明轻轻地叹气“走一步看一步吧能做一点是一点。”
说着,他又苦中作乐一般,“这事儿要能处理的好,可以被当成典型来推广嘛。”
超级大厂的债务问题复杂,不能用同样的方式。
但是小厂往来客户情况简单的话,完全可以依葫芦画瓢。
陈副厂长连连点头“不错,现在这情况能救一个是一个。外部环境好转了,咱们厂的压力也就没这么大了。”
林建明颇为感动“老陈,摸着心说句话,我最佩服你的这种大局观。有些人当着面我不好说什么,可我真瞧不上,格局太小,就只能看见鼻子尖上的一点儿东西,难成大器。”
老哥俩互相看了眼,都咽下了嘴边的话。
可偏偏是这种人能在位置上坐这么久,因为他足够听领导的话。
就好像一个大家庭下面的小家庭,小家主将自己的身份时刻定义为大家族的孩子,而不是小家庭的主人。
如此一来,考虑问题的角度自然不相同。
林建明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告辞的时候,楼下传来一阵叫嚷声。
“李卫东你给我出来,你搞大人肚子就想不认账吗”
一阵敲锣打鼓声响起,整个厂区听到的人都被惊住了。
不少人抬眼纷纷往窗户外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