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医院里(2 / 2)

陈媛也认真肯定“我要写通讯稿表扬你。”

那人笑了,露出的牙齿颇为洁白“不用了,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事。”

上了大路,知青们还在讨论抓蚂蟥的农民。大家七嘴八舌,都对他佩服的紧。

周卫东小声嘀咕了一句“说不定他是在抓蚂蟥卖钱呢。你们没听他说,蚂蟥是中药吗?说不定很值钱。”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集聚在余秋脸上,看得新上任的赤脚医生莫名其妙“我哪儿知道蚂蟥值不值钱。”

姐姐是西医,孩子们,姐姐不看中药。

她笑着揶揄众人“怎么?你们打算抓蚂蟥卖?”

十几岁的大姑娘小伙子们齐齐变色,毫不犹豫地摇头。算了,挖草药都比抓蚂蟥好。

众人赶紧踩着星光向知青点跑。

经过大树底下时,余秋听到有人哭。

这黑灯瞎火的,呜呜咽咽的哭声听得可真是瘆人的很。大家面面相觑,琢磨着要不要上前一探究竟。

黑暗中,又传来说话的声音“好啦!发洪水淹死猪,谁都不想的。队长不是说了嘛,社员都晓得不是你的责任。”

哭泣的人还在伤心“才五十多斤重啊,要是养到年底的话,肯定能养到起码一百五十斤。我愧对了队里的信任。”

田雨听得心酸,小声道“他肯定很难过。”

“没关系的。”安慰他的人又开了口,“再养一头就是了。反正淹死的猪也没浪费,肉都烧给学校娃娃还有公社干部跟知青们吃了。”

给知青们吃了。

余秋脑海中上前头草泥马奔腾,每一头身上都顶着瘟猪肉三个大字。

麻蛋,她竟然吃瘟猪肉了。

最起码的,往红星公社插队的一路上,她跟同伴没有一个人哭。

他们先在火车上大合唱,唱完《东方红》再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下了火车走水路改坐船,他们也在唱“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嗓子哑了都不肯停下。

直到后面下暴雨发洪水,船到了渡口还翻了,他们才消停下来,乖乖等着红星公社派人来接这波第一批接收的知青。

“哎,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趴着。”胡杨左右眼视力20,眼神堪比夜猫子。

风雨交加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都没耽误他趁着闪电的瞬间看清河岸边的状况。

河水已经漫上岸,刚才搭载他们的船破了个大洞。那人半个身子卡在洞里头,旁边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芦苇几乎要盖住了她的身体。

“是有个人。”

天空又闪过一道霹雳,这回田雨也看清楚了,她赶紧抬脚招呼胡杨,“快点儿,咱们把人救回来。别壮志未酬身先死,叫雷给劈没了。”

三四个胆子大的知青也跟着起身,冒着大雨过去把人拽出破洞。

谢天谢地,她刚被拽出来,那船就叫风浪裹着撞上了礁石,碎了个四分五裂。

余秋脑袋晕晕乎乎,睁开眼,只见天空像泼了浓墨,上面还撕开个大口子,哗啦啦地往下倒水。

围着她的人七手八脚,跟抬小猪仔似的把她拖到了岸边稍微干燥一点儿的石亭放下。

说是猪仔,也只有油水少的现在才能养出这么瘦的猪仔。这姑娘虽然个子不小,看着有一米六的样子,但人真是轻的很。

田雨捏捏自己壮实的胳膊,老怀疑有人家小腿粗了。

她抓起余秋身上的挎包,从里头翻出学生证来,就着胡杨划亮的火柴勉强辨认出字迹“余秋,……第八中学。哎,周卫东,你们八中的。你不是说八中这届你是第一个主动申请下乡的吗?屁,人家明显比你手脚快。”

周卫东从后面露出脸,扯着嗓子喊了句“余秋?妈呀,该不会那个余秋吧。”

田雨不耐烦“哪个余秋啊?”

周卫东的眉毛往上飞“废话,当然是那个让她妈跳忠字舞她不乐意,直接畏罪自杀。她爸污蔑贫下中农生不出孩子,被关牛棚的那位。”

没想到这姑娘长这样啊。平常在学校里头她老低着头,他见过几次都没看清脸。

胡杨骂了句“是那些人太过分了。批判可以,为什么非要剃阴阳头,明明她妈是钢琴家,腿脚不便,还硬逼着人家在台上跳舞,简直无聊。”

至于她父亲,女人生孩子生不下来这种事好像跟是不是贫下中农也没关系。

田雨也白了周卫东一眼“少说风凉话啦,人家起码下乡比你积极。”

周卫东不服气“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她是要外逃呢。”

这两年逃港的人又不稀罕,他堂哥在广东插队,听说那里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苦练游泳技术,明面上口号是为了锻炼身体建设祖国,实际上是时刻想着趁边防战士不备,从大海上游到香港去。

田雨瞪眼“你说什么浑话呢,她要逃港的话,在这儿逃?逃进荒山老林当野人吗?”

知青们你一言我一语,经过激烈的争辩之后,最终还是通过集体表态决议接纳他们这位新同伴。

即使母亲畏罪自杀,父亲是臭老右,但也要给黑五类子女积极投身革命的机会。

田雨拍着余秋的肩膀,语重心长“你好好在泥巴地里头多滚滚,扎根农村,用自己的努力洗刷骨头缝里的罪恶。”

她年纪虽然不大,常年帮着当码头工人父母扛活的手掌却宽厚的很,几下子一拍,差点儿没把余秋给拍散了架。

余秋却顾不上抱怨,她脑袋瓜子糊成了浆糊,一时间怀疑自己是碰上了恶搞真人秀,一时间又觉得自己是睡死了做噩梦。

1972年,下乡插队,知青,还逃港?

《省港旗兵》吗?

开什么玩笑,就算地铁真碰到隧道事故,也不至于发生如此荒谬的事情。

余秋沙哑着嗓子“你们……我……”

她还没有来得组织好语言,前头就传来欢呼声。

“来了来了,红星公社接我们的人来了。”

十几个介于孩子与大人之间的大孩子哗啦啦地全往外头涌,丝毫不畏惧瀑布一样的暴雨。

公社干部年纪不大,扯着嗓子跟风雨声较劲“人都在吗?一共十三位知青。”

“报告!我们这儿多了位同志。”田雨拉着余秋的手,跟旋风似的把人拽到前头去,“省立八中的余秋,她也跟着下乡来了。”

公社干部皱起了眉毛,现在出门都是要介绍信的,知青下乡也不例外。

怎么好端端的,还多出个人来。

“她想积极追求进步,为贫下中农服务。”

这批下乡知青里头女孩子恰好比男生少一位,田雨觉得余秋来的刚刚好,帮着她们娘子军正儿八经撑起半边天。

公社干部还想说什么,抬头看天上雨突然间下小了,赶紧领着大家上路“先回去再说,这不合规定的。”

“主动申请下乡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不好吗?”田雨挺起胸膛,为萍水相逢的女同胞背书,“我们都是一颗红心为人民服务。”

旁边胡杨也动了恻隐之心。

现在只有红五类子女才有继续求学的机会,厂里头招工也不会轮到她的。自己想下乡挣口饭吃,也不是什么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