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睡得不好, 她想到了很多年前刚读大三开始参加临床见习的时候,曾经遇见过的一个小女孩。
那时候她在血液科见习, 带教老师喊他们写大病历,她被分配到的病人是一位患有白血病的小女孩。
余秋已经搞不清楚她到底患有何种类型的白血病, 也不记得她究竟做过哪些检查跟治疗。余秋只记得那是个小学女孩, 因为白血病, 她已经接受过四次化疗。余秋看到她的时候, 她头上戴着的是假发, 因为化疗的副作用,她的头发已经几乎掉光了
余秋同样不记得, 自己究竟询问到了哪些病史,也不晓得那份大病历最后究竟写成了什么样?甚至到底有没有写, 她也不能肯定。
她唯一记得是那天晚上自己跟着带教老师上夜班的时候, 那个小女孩突然间情况危急, 人不行了。
其实临床见习的时候, 并不要求学生跟夜班, 所以她是整个班级第一个见识到临床抢救的人。那时也是余秋正儿八经第一次面对危急病人。
可惜的是当时余秋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小女孩会眼睛不停的往上翻, 也不清楚小姑娘为什么不停地朝外头吐白沫。
她只能茫然而无措地跟着不停跑来跑去。
对, 真正的抢救, 余秋是没有办法参与的,她压根就不懂,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帮忙扶好氧气袋,然后跟着老师, 将那个小女孩转进icu。
抱歉的是,即使进入了icu,余秋也没搞明白大家究竟是如何进行抢救的。
她只记得有不同的仪器在不停的闪烁,然后滴滴声中伴随着警报声,好多人围了上来,有人在剪小女孩胸口的衣服,有人在伸手按压,也有人在说话。
余秋被挤到了人群的外围,她看见有人在摇着头,跟她的代教老师说话,然后满眼惊慌的代教老师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不行了啊。”
后面发生了什么?余秋不知道,不是他看不懂,而是他根本没得看,代价老师给他分配了个任务,让他返回血液科,将这个小姑娘的病例拿过来,刚才抢救的时候,实在太过于着急,他们甚至连秘密都没拿,现在小姑娘已经转科,后续要如何治疗处理,是icu医生的事情,人家也要做记录的。
余秋感觉自己终于有点儿事情能做了,她拼命地奔跑回血液科病区,拿了护士整理好的病历。仿佛这样做的话,那个小姑娘活下去的希望就能够增加一分。
等她再重新气喘吁吁地返回icu病区门口,她见到的就是已经哭软在地上的小女孩的妈妈。
这位妈妈,那天上午在余秋去问小姑娘病史,准备写大病历的时候,曾经剥了个橘子给余秋吃,还一直笑着跟她说谢谢,麻烦他们多费心了,又夸奖自己的女儿坚强又勇敢,不管化疗的副作用多大多痛苦,女儿一直咬牙努力扛了过来。
看着这位悲痛欲绝的母亲,余秋头一回产生了清晰的概念,她已经学了三年医,可她什么都做不到,她连一切能够帮助到眼前这位撕心裂肺的母亲的事情都做不到。
她是那么的没用。
带教老师出来了,招呼她回自己的宿舍睡觉。余秋听见旁边icu的护士嘀咕了一声“别吓到了小孩子,别让她这么早就看到死人。”
余秋不知道护士说的是不是自己,她也不晓得,护士嘴里头的死人是不是指那个小女孩。
她记忆当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位悲伤的母亲,一口接着一口喊“小爱,我的小爱呀。”
对,那个小姑娘也叫小爱。
余秋从睡梦中惊醒了。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睡在儿童医院医生值班室的床上。外头天色已经大亮,明亮的光线给窗帘镶了一圈黄灿灿的金边。
余秋不知道现在具体时间,但是直觉告诉她时候已经不早,她赶紧翻身下床,穿戴好衣服,到处找梳子。
刷牙不要想了,她早上从卫生院出发的时候手忙脚乱,压根没想起来,要带牙刷跟毛巾。
一会儿到卫生间里头接把水洗洗脸就行。
余秋草草刮了两下头发,然后绑起小辫子,扭开了值班室的门,准备去卫生间。
结果门一开,她看见外头站着的两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夫,吓得一泡尿又直接憋回去了。
妈呀,这是个什么架势呀?就连金教授都毕恭毕敬的陪伴两位老人身旁,这二位又是什么大佬啊?
金教授也太不够意思了,好歹大家相识一场,怎么能够搞成这个架势?她何德何能,要两位大佬守在门外。妈呀,程门立雪,她的心在滴血啊。
她连脸都没洗,眼角还沾着眼屎啊。
金教授笑了起来,跟个没事人一样“正好,小秋你起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范教授,这位是胡教授,他们二老都是我国儿科血液病的专家,想听听你的治疗方案究竟是个什么原理。”
那位白头发的老太太朝她点点头,和颜悦色道“你这个方案究竟是怎么来的?给你方案的人,之前治疗过多少类似的病人啊?”
余秋顿时顾不上什么眼屎了,赶紧端正了颜色“这个方案来自于我父亲的一位故友。他已经去世了,究竟救过多少类似的病人我不知道。不过我父亲说他是一位非常严谨的医生,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会将这个方子留给我父亲的。”
另一位白头发老头儿追问道“不晓得这位同仁原先在哪所医院就职,不知你能否透露他的名讳?”
余秋摇摇头,老实作答“我这位杜叔叔不是搞血液病学的,他是个杂家,或者讲叫全科医生。他什么病都看,什么都知道点儿,他尤其爱收集各种各样的方子,然后自己做实验。”
剪着短头发的胡教授微微皱着眉头“那你能说说这个方子的机理吗?”
反式维甲酸可以算成西药,而□□应该是出自砒霜的方子。祖国传统医学有用砒霜入药的,劫痰截疟,杀虫,蚀恶肉,其□□效之一治疗走马牙疳其实有可能就包含了白血病。因为白血病的一个重要临床表现是牙龈出血。
几位教授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要将这两种药联合起来应用?
余秋下意识地咽唾沫,昨天晚上她是情绪过于激动了,听到小爱这两个字的时候,她没能控制住自己。
她再也不想另一个小孩,同样是患有白血病的小爱,死在自己面前,所以他脱口而出了。
就好像化疗药物用于绒癌治疗之前,绒癌是个手术没办法解决的可怕癌症,但应用化疗之后,绒癌是人体恶性实体瘤中第一个可以单独应用化学药物治愈的肿瘤。
急性早幼粒白血病情况也差不多。在80年代后,由于全反式维甲酸及砷剂的规范化临床应用,急性早幼粒白血病已成为基本不用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即可治愈的白血病。
这是临床医生可以大大方方拿出来说的话,对于言辞一向慎之又慎的临床大夫而已,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想该病的临床治愈效果究竟有多好。
余秋昨天晚上回到值班室之后,直接朝着东南西北4个方向磕头,对不住了,王振义院士跟陈竺大大,这个经典的全反式维甲酸加砷剂治疗白血病的方案要被她剽窃了。
现在才1973年,距离80年代还有差不多10年的功夫,这10年间,会有很多急性早幼粒白血病患者,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治疗方式而死亡。
余秋没办法做到明明知道他们会死,却在边上袖手旁观。剽窃就剽窃吧,反正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她多被雷劈几道也没关系,死猪不怕开水烫。
余秋清了清嗓子“我杜叔叔说了,现在主流治疗急性早幼粒白血病的方法是化疗,但是这个病有个特点,它本身就具有容易产生出血,再加上化疗药物的刺激,很容易就造成患者全身凝血障碍,造成全身出血倾向。一旦出血地点发生在重要的器官比如说脑部,患者很容易死亡。”
余秋抬起眼睛,平视胡教授,“我不知道具体的统计数据,但是我没有听说过急性早幼粒患者治疗成功的病例。”
胡教授点点头“对,这种疾病非常凶险,我做过的临床追踪,5年生存率不足10。”
余秋点头,决定将大话说到底“我杜叔叔自己治疗过的7位病人全都活着,我不知道他们的具体情况,因为杜叔叔已经过世了,我也没办法这些病人的资料。不过,我跟我父亲都非常信任杜叔叔的人品,他不是爱说大话的人,而且他完全没有说大话的必要。”
金教授在旁边点了点头,像是在为余秋背书“老杜也算是我的朋友,这人爱开玩笑,但是一旦涉及到医学方面的事情,他是不会吹牛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从来不讲模棱两可的话。小秋的父亲老余算是老杜生前最好的朋友。老杜平常就爱琢磨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情,估计这些事情他也只会跟老余说。”
余秋两只手都捏成了拳头,她的心跳扑通扑通,那颗拳头大小的心脏几乎要窜出嗓子眼,她实在太紧张了。
年轻的赤脚医生只能含糊其辞“我杜叔叔的意思是,全反式维甲酸可以促进急性早幼粒白血病细胞成熟,然后砷剂杀死成熟的白血病细胞。就像人脸上长痘痘,得熟了以后才能杀。”
胡教授被她的描述逗笑了,摇摇头强调了一句“真长痘痘了,熟了也别杀,让它自己消下去就好,不然容易造成感染。”
余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腼腆地垂下了脑袋。
胡教授点点头“我大概明白你说的意思了,这个理论很有意思,可以继续研究下去。”
余秋急了起来“教授,你们得尽快用在那个小姑娘身上。她的情况拖不了多久的,目前我们国家的支持治疗水平还不行,她很可能很快就没命。”
更可怕的是,一旦儿童医院表示没有办法处理这个病人,患者的父母肯定会带她去别的地方求医。可一旦上了化疗之后,这个小姑娘的情况凶多吉少,基本上没有希望挨到儿童医院完成动物学实验之后,在做临床试验性治疗。
余秋鼓足了勇气“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留在儿童医院帮忙盯这个病人。其实我知道,最好的办法是我带她回卫生院进行治疗。这样如果失败了的话,患者家属的心理接受程度会更高。”
因为一旦选择放弃大医院,而找赤脚医生看病,家属心理上已经存在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治好了那是撞大运,治不好,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是赤脚医生而已。
余秋苦笑“可是卫生院条件有限,首先在控制感染方面就很难达到儿童白血病的治疗标准,我们那里门诊跟住院部很难分开。另外一个就是一旦发生出血,卫生院是没有冰冻血浆的,到时候我不好处理急症。当然,如果患者跟家属愿意冒这个险,我也不是不能带他们回去。有一线希望总比等死来的强,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