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赶紧冲回实验室,高师傅已经准备休息了。
他今天跟老友喝了几杯酒, 比往常困的更早些。
余秋赶紧将默写下来的顺铂结构是塞到高师傅面前, 这是一种以二价铂同两个氯原子和两个氨分子结合的重金属络合物。
高师傅还是老习惯, 只简单问了句便直接收了纸, 然后自己去手术室洗澡,准备睡觉。
余秋跟在后面当小尾巴, 反复琢磨了几次, 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将双氢青蒿素跟青蒿琥酯收回头。
难不成说已经有现成的药了, 不需要再合成?可是按照高师傅那执拗的个性,说不定还会自己再合一遍, 然后想办法提高药品的纯度, 再进行动物试验。
他一直对于现在的土法上马耿耿于怀, 坚信如果药品纯度提高的话,很多问题都可以被解决。
余秋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的时候,医院通往食堂方向的门口传来喊声“小秋。”
她转过头, 瞧见陈媛朝自己招手, 看上去有急事。
就这么一转头的功夫, 高师傅已经走进手术室洗澡去了。
余秋只得安慰自己,算了,等人家洗完澡再说,她走到陈媛面前, 奇怪道“怎么啦?”
都这个点儿了,他们总不会还想着要好好庆祝一番今天的面试吧。
陈媛赶紧拉着她“走吧,你跟我去一趟供销社, 看个病人。”
余秋更加奇怪“供销社谁生病了啊?红梅吗?她怎么不来卫生院?”
供销社就在卫生院旁边啊,都这个点儿了总不怕还耽误了人家过来买东西。
陈媛摇摇头,满脸忧虑“你过去瞧就知道了,是郝红梅的表姐,她不敢来卫生院,怕把病过给人家。”
余秋奇怪“什么病呀?这么严重,传染性很强吗?”
“打摆子,一直打摆子。”成员的表情十分沉重,“她在海南插队,他们队里头已经有一个人死了。”
余秋惊讶的不得了,打摆子就是疟疾呀。她插队的地方难道没有医院吗?只要使用氯喹抗疟治疗,总不至于发展到绝症的地步。
陈媛愁眉苦脸“吃药了,他们连队里头给发了药吃,可是反反复复总是好不了。你看到她人就知道了。”
郝红梅的表姐叫周文文,是个跟名字一样文气的姑娘,又或者即使她曾经开朗活泼,此刻也没有活泼的力气了。
18岁的姑娘躺在郝红梅的小床上,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架子,要不是眼皮子还在微微的动,看到的人会怀疑床上躺着的是一具尸体,因为没有一点儿活泛劲儿。
这个曾经给郝红梅写信,骄傲的告诉表妹,她在建设兵团插队,四舍五入也就等于是解放军战士的姑娘,现在病入膏肓,已经瞧不出当初的意气风发。
郝红梅在旁边抹眼泪,嘴里头一个劲儿地念叨“怎么会这样啊,他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人。你是生病了,谁稀罕吃他们的病号餐啊。”
周文文却在笑,努力安慰自己的表妹“没事的,红梅,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怕以后就见不到的。我没有什么想要抱怨的,我只是吃不消了。他们也不是坏人,只是上级下达了开荒任务,少我一个人干活,他们就要多做些,不然年底就完不成目标了。我们都是革命人,既然活着就要拼命干,把一生奉献给国家,一直躺在床上算,怎么回事呀?”
她说话断断续续的,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要耗尽她身上所有的力气。
她的确病怏怏的,说话声音都大不起来。
太难受了,从今年春天过后,她就莫名其妙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天旋地转,房子像是要地震似的。
他们连队的卫生员一开始说她是疯了,后来又说她是感冒了,没什么大不了。
她却清楚不会是感冒,哪有感冒这么严重的呀,冷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在冰窟里头,热起来又像是在火焰山上烤。
最后还是经验丰富的本地老兵看出了问题,说她得了瘟疫,这才把她往医疗队送。
送的那一路上,马车不停的颠簸,她几次晕过去,每次晕的时候都以为自己要死了,拼了命地大喊一声“主席万岁”,彰显革命精神永垂不朽。结果后面又晃晃悠悠地醒了过来,到底没让他直接牺牲成。
去了医疗队,大夫给她抽血化验,果然是疟疾,然后给她开了氯喹。
当时是治疗好了,她病愈之后立刻回连队继续参加劳动。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月又犯病了,这回卫生员也给她开了氯喹。
好不容易好了,她整个人也瘦的不行,走路都摇摇晃晃,头昏眼花,动不动就耳鸣。
她本来想病好了之后自己想办法赶紧调理身体,还在院子里头打乒乓球锻炼身体,却不想抓着乒乓球她都心慌手抖。
然后第3个月,她又再度发病了,如此循环往复,就没有几天消停的时候。
她实在吃不消了。
连队里头的知青都去参加高考了,农场却不让她去,说她这样子没办法过体检,去了也是浪费名额。
周文文感觉自己已经看不到希望,她也不想继续留下,省得总有人说她不劳动,还赖着病号饭没完没了。
她想回家去,就是死,她也不要死在那个地方。
她不喜欢那个地方了,她想回家,回没有打摆子的家。
结果坐车又坐船,在路上她又发过好几次病,每次都感觉要死了,却又神奇地活了下来。
船到红星公社码头的时候,本来还要往前开,周文文实在是吃不消了。
她感觉自己没有办法支撑着回家,想到表妹就在红星公社插队,而且还是在供销社站柜台,按照表妹写给她的信里头描述,供销社就在渡口边上。
于是她挣扎着下了船,想要过来见一见妹妹,算是临死的时候好歹有个亲人在身旁。
结果她连走路都没力气,要不是旁边人发现不对劲,赶紧伸手搀了她一把,她就要直接从码头上滚到水里头去了。
因为每天到卫生院来求诊的病人实在太多了,旁边人见她如此虚弱的模样,倒也不奇怪,不仅不指指点点,还主动热心帮忙想将她送进卫生院。
周文文压根就不想再看病了,她觉得自己得的是绝症,这个病好不了了,她就想还有最后一口气,见一见妹妹便好。
她真羡慕妹妹呀,妹妹永远都那么快乐。妹妹是快乐的营业员,每天都全心全意为社员服务。
她也想服务,可是她不行了,她要死了,她已经是个彻底没用的人了。
搀扶她的大婶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她的请求把她送进了供销社。
郝红梅哭了起来,哀哀地看着余秋“小秋,你救救我姐吧,我姐怎么成这样了?”
她姐以前是最活泼最爱笑爱闹的姑娘,满月脸像红苹果,大眼睛永远笑眯眯的,瞧着就结结实实健健康康的。
她姐下放比她还早两年,当初走的时候家里人都哭得厉害,就她姐充满豪情壮志,非常欢喜可以去祖国最广袤的地方。
可是现在祖国的边疆还没有建设好,她姐却先倒下了。
余秋本能地皱起了眉头,下意识追问“你说你们农场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
周文文有气无力地回答“是啊,每年都有人死。每次发病的时候都给我们发药吃,可是我们队还是有个人死了,他们说是脑袋里头长了疟疾,没得治了。我就想差不多要轮到我了。”
余秋又追问了一句“你吃的药是氯喹?”
周文文很肯定“是啊,给我们发的都是氯喹。医生说这个药是最好的,比古代皇帝吃的奎宁还好。国家把最好的东西给我们。”
余秋这回眉头不由自主地皱紧了。
没道理呀,氯喹对于治疗疟疾的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除非是,除非出现了耐药性。
余秋可没有忘记国家为什么会紧急启动研究抗疟药物,就是因为越南那边的疟疾已经对氯喹产生了严重的抗药性,所以急需新的药物进行治疗。
疾病的扩散往往很迅速。况且越南跟中国是接壤的,广西云南两省同越南连在一起,这就意味着疾病很容易扩散进来。
因为疟疾的传播媒介是按蚊,蚊子可是会飞的。
人也会流动,一旦流动,通过蚊子传播途径,疟疾就会扩散开。余秋越想越心惊胆战,只觉得事情恐怕已经向不可控制的地方发展了。
也许70年代疟疾就曾经大流行过,只不过她以前没有留意过相关资料。
周文文有气无力地劝说自己的表妹跟表妹的朋友“我没事了,你们睡觉去吧。”
郝红梅眼睛含着泪“姐,你也睡觉吧。”
周文文脸上浮现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你们睡吧,我估摸着再等两三个小时,我就要发病了。其实我挺好的,每次都是夜里头发,也吓不到别人。”
不然她这一路根本就没办法到这里来看自己的妹妹,早就被别人扔下船了。
余秋头大如斗,周文文的情况根本就不能外出。她现在应该隔离治疗,否则很容易将疟疾传播出去。
她这一路坐车又坐船,压根就没有采取任何有效的隔离措施,不知道已经将疾病传播给多少人了。
然而不知道是卫生知识宣传有限,还是她所在的地方压根就没有宣传普及,周文文不明白自己的病是怎么得的,也不晓得这个病会传播给其他人。
余秋招呼郝红梅做好灭蚊工作,蚊帐一定要挂好,蚊香赶紧点上的时候,周文文还满脸茫然,完全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听说病会过人的时候,这个备受疾病折磨的姑娘吓得哭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件坏事,她祸害到别人了。
她真不知道,因为打摆子在她插队的地方并不稀奇,她也没有见其他人特别待在屋里头不出来还是怎么的。因为太过于难受,很多人都是到野外去发病。
余秋现在也不敢将周文文转移去卫生院了。
卫生院的病人实在太多,而且摸着良心说,里头的蚊子也不少。
开放空间里头想要做好灭蚊工作其实非常难。别说是现在了,就是2019年的省人医空调病房,有电蚊香片,消毒药水不断,最后蚊子还是无孔不入,直接将小孩咬出了大包。
为着这个,家属还在跟儿科扯皮,要求儿科为科里头的蚊子承担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