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1 / 2)

秋风回旋之处,层层掩映的绿意袅娜, 郁郁葱葱, 如同深深浅浅的石绿山水泼墨画作。

庭院中的人穿着松白色的交领常服, 魏晋宽袍大袖的式样,有一种闲适隐匿的神秘优雅,在他身上却显得过分整洁,一丝不苟。

此刻,袖中的手指在一下一下轻轻鼓掌。

略带三分笑意的声音, 如同主人的衣着一样,有一种不紧不慢的疏淡高雅,仪态矜贵得如同尺量, 用恰到好处的恭维语气,说道“真是精彩, 诸葛先生的手段,叫玹叹为观止。”

在他对面入座的人,正是温润君子一般的诸葛霄。

诸葛霄依旧一身书生儒服, 风度翩翩,温雅无害。

这样的人如果会叫人感到畏惧, 也必然只是基于学识智慧上的差距过大,令人自惭形秽,不敢直视。绝不会是因为出于性命被威胁, 而潜意识生出的惶恐。

但熟悉诸葛霄真面目的人,比如这年代久远底蕴深厚府邸的主人,眼底却沉沉浮浮着不易察觉的忌惮。

诸葛霄绝对不是世间武功最高强的人, 若是单打独斗,他甚至排不进前十。

但这世间若是有一个最可怕的敌人的排行榜,诸葛霄的名字一定名列前茅。

在黑道杀手的悬红榜上,最难杀死的目标,诸葛霄的名字一骑绝尘、遥遥领先,以至于成名江湖的杀手都有一条不成文的共识如果不想自砸招牌,绝对不接诸葛霄的单。

诸葛霄对于这一点,显然也很了解,所以,出现在世间最神秘可怕的杀手组织的后花园里,他还能闲适自在的饮茶。

就算,此刻在他的面前的人,就是这庞大可怖组织的新主人。

诸葛霄放下手中的茶盏,眸光优雅和煦,如同初秋的金色浮光洒在水面,澄澈暖融“还没有恭喜崔六爷,夺得崔家新任家主的宝座。”

崔六,便是云妃同父异母的弟弟崔玹。

他出生的时候,姐姐崔珏已经进宫了,是以姐弟两个的感情着实一般,还不如云妃和崔瑾亲厚。

毕竟,崔瑾父母的结合,完全出自云妃一手撮合,可以说,因为云妃才有崔瑾的诞生。

原本家主崔权在世的时候,整个崔家里,崔玹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人。

就连这次能打败崔瑾,夺得家主之位,靠得也是以整个崔家取悦谄媚云妃这个异母姐姐,这才换得她的支持。

就这样,也是崔瑾因为在崔权一事上坚持为晏清都开脱,落了口实,才叫他勉强获胜。

比起声名赫赫的崔权来说,诸葛霄对于这个新任合作伙伴,委实有些看不上眼。

崔玹或许别的本事没有,但跟诸葛霄一样,装模作样的功夫一流,所以此刻,这两个人还能相谈甚欢。

崔玹礼仪如同尺量,优雅得有些刻意“这还要托诸葛先生的福,非常感谢,您能在封庄一事的紧要关头,为在下消息。惟愿玹与先生如叔父在时一般,合作无间。”

他指的便是诸葛霄给他们的,关于废太子或许留下遗孤的消息。

诸葛霄笑容温雅谦和,从善如流换了酒盏,与他遥遥祝饮。

垂下眉睫的时候,那温润的眼底却是轻慢冷漠。

他当时传递消息给崔家,可不是为了支持他崔玹上位的。若不是怕他们仓促起事,伤到了事件中心的晏清都,坏了他的游戏兴致和辛苦的布局,他理会他们才怪。

一帮废物,都这样了,还扳不倒一个慕容旭。看来离了崔权,崔家也就到头了。

诸葛霄全不在意晏清都在其中起到的破坏作用,毫不犹豫便将失败定性为是崔家无能。

但是,就是这样的崔家,利用起来才更随心所欲,这一点叫诸葛霄很满意。

他尽饮玉盏中的酒水,唇边笑容温雅,眼底诚意清湛,的确是打算接下来好好和崔家精诚合作来着。

对面那位仪态完美的新家主,也举止优雅地放下酒盏,说道“有了顾月息为先生背书,哪怕日后高门主发现不对,也没有机会威胁到先生了。只是,先生这一局固然精彩,可是也惊险万分。风剑破已然怀疑上了先生,留着他未免夜长梦多,需不需要在下出手,为先生永绝后患”

诸葛霄抬眼看了那人一眼,温润的眼里一点微凉。

愚蠢,真当六扇门的神捕是那么好杀的吗

“不用了。”他平静说道,“风剑破才对所有人提出对我的怀疑和敌意,如果立刻就遇到杀手伏击,不管结局他死还是活,顾月息都会立刻怀疑到我头上来。事实上,虽然顾月息没有任何异常,但我直觉,他一定已经开始对我起疑心了。”

对面的人微微抿唇,优雅端坐的身姿有些许不自然,显然自知失言,那完美矜贵的仪态都有些端不住,略略局促“在下考虑不周,先生说得是。”

诸葛霄温和道“不必如此,家主还年轻,也不了解六扇门诸人,有些思虑不全也很正常。”

“是。还请先生日后多多教我。”

诸葛霄不甚耐烦这些繁琐礼仪,并没有依礼客套,兀自把玩着杯盏,话语一转,直指要害“家主是不是在意,六扇门知晓了孤禅寺一案真相,局势对崔家不利”

对面的人唇角微牵,谦和道“先生误会了。孤禅寺一案是风剑破、高小楼查出来的,要怪也是怪我们不谨慎,当日叫焚莲察觉不对。在下早知有这一日,又怎么会怪先生不尽心”

他稍稍一顿“只是,如今六扇门知晓了先生会武功的秘密,先生又假称归顺于我崔家作内应,此举虽是精彩非凡的妙计,可是长久看,恐怕六扇门诸人迟早会察觉到先生与崔家的真实关系,到时候”

诸葛霄眉宇微笑平静,抬起的眉梢傲然,眼眸凉薄,看得人不敢直视。

很快,他温和笑了“家主说得有理,看来我是该早作打算。”

对面的人似是松一口气“在下正是此意,如果先生能助我等早日成事,即便顾月息诸人抓住先生的把柄,介时先生位高权重,他们也不能奈何先生。”

“好啊。”诸葛霄随口应下,“云妃娘娘的意思,是想现在就扶小皇子上位吗”

“姐姐的意思,小皇子还小可以再等几年,但是旭王不能再留。还有焚莲这个人,此人决计不能再留在中原。”

诸葛霄微微惊讶,平静道“焚莲不过是鹤羽的皇子,难道还能对娘娘的大业有什么影响吗”

对面的人声音略沉“有没有什么影响,在下也不知道。但是,娘娘说了,这个人目睹了孤禅寺一事,又和晏清都关系匪浅,曾经为了晏清都闯入过我崔家,践踏了崔家的威信。奇耻大辱,永生难忘。我崔家不是毁诺之人,因此,只是不想在中原大地上看见此人。”

恐怕是动不了,也杀不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将其赶出中原吧

诸葛霄静静地看着他,微笑温雅无害“这样啊,好说。”

那年轻的家主露出一点欣然笑意“那就全权拜托诸葛先生了。”

诸葛霄饮了手中那盏酒,谢绝了崔玹的恭送,起身告辞。

在他走后,崔玹也没有离开,依旧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那里,仪态完美到近乎刻意。

他脊背端正,敛眸垂颈的姿态矜贵得有些眼熟,就像是在模仿记忆里的某个人。

他在那张空置的棋盘上,缓缓摆上几枚棋子,却不是下围棋的样子。

不多时,身穿竹青色武服的下属穿过宽阔的庭院,走来他身边,恭敬垂首行礼。

“家主,人已经送走了。按照您的吩咐,派了影子跟随,但是很快就失去了目标。”

崔玹垂眸专心看着棋盘上的棋子,声音轻轻的,有气无力一般,毫无威势可言。

“是吗跟丢了就算了。”

那武者抬头,眼神冷酷“家主,我们在孤禅寺布置深远,就算有人能深入其中,也只能查到旭王的人为止。六扇门却这么快就追查到真相,依属下看,一定与诸葛霄此人脱不了干系。”

“嗯。”崔玹眼也不抬,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武者脸色难看,依旧对这不靠谱的家主保持恭敬,勉强道“家主,此人心思难测,立场不明。说是欺骗六扇门,假意在我崔家为细作,依我看,他生怕我们对风剑破出手,说不定是他们六扇门内部做戏,他背叛是假,刺探我崔家机密是真。您怎么能把娘娘的计划和盘托出”

听他语气急切,那把玩着棋子的年轻家主才不紧不慢抬起头。

“啊,是吗会不会是你想多了我看他说得挺有道理的。”那年轻人似乎有些无措,“那怎么办立刻派人杀了他,能来得及吗”

“他没有说谎。”正在这时候,穿着层层叠叠紫色绸纱的女子,莲步轻移走来,如同一朵盛放的魏紫,又如蝴蝶化身。

“见过夫人。”

年轻的家主微微抬头,看到来人,像是怔了一下,就如同看到了令他棘手的麻烦。

崔玹没有起身“四姑姑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那个夫婿是江湖人,自己没有成亲便生了一子一女,儿子随了崔姓,住在崔家老宅,女儿改嫁当了国公夫人,传言里她自己去云隐山修道的崔家四姑奶奶。

显然,修道只是搪塞外人的说辞。

虽然女儿已经嫁过两回,连外孙都岁了,但她本人却才年近四十岁,岁月并没有带走她的美貌。

她身姿高挑典雅,面容在精致妆容下越显艳丽雍容。

和崔家的人疯狂一样出名的,是崔家人的美貌。仿佛连岁月都格外偏爱这样虚假纯洁的美丽,那一张张雾气蒙蒙的天真面容,好像永远比别人老得更慢一些。

崔桢已经不再年轻,但倘若五小姐在这里,未必都能比得上她母亲的风情美丽。

这样的女人在崔家,可想而知不是什么易于之辈。

很多人都说,若不是在崔家,女人自来没有什么话语权,这次家主之位,崔玹还不一定能争过他的姑姑。

崔桢显然知道自己给这个侄儿带来的压力,她神情冷淡不苟言笑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温和微笑。

那个叫人恐惧的家主哥哥死后,她的确动过家主之位的主意,但是崔桢也知道,崔玹的背后有那样一位姐姐在,她并没有什么胜算,很快就按捺了心思。

她显然很快想明白,比起家主之位,在这个没什么本事的侄儿手底下,她可以更加快速上位,为自己博得实打实的权势。

“我来是想告诉家主一个消息,诸葛霄确实栽了个大跟头,他意图灭口风剑破失了手,不得不靠孤禅寺一案翻身,假装在我崔家当细作。别看他现在装得从容不迫,一切尽在掌控,实际上,从今往后每一步都通往穷途末路。要不了多久,六扇门其他神捕就会揭露他的真面目。”

年轻的家主似是困惑“诸葛霄是我们的盟友,如果他倒了,对我们岂不是不利”

“所以,我们要在他倒之前,尽情利用他。家主之前的决定很正确,我们可以利用诸葛霄急于和六扇门的神捕周旋,来逼迫他替我们解决掉旭王。但是,您要防备他狗急跳墙。不可事无巨细,对他和盘托出。”

崔桢难得的赞许,叫年轻的家主笑了一下。

“姑姑说得是。其实我并没有对诸葛霄完全说实话。”

崔桢袖子里的手指紧握,面上温和“哦”

“焚莲屡屡坏我们的计划是小,实际最叫娘娘寝食难安的是,当初孤禅寺与焚莲夜会的人,是宫中的高手,连娘娘的手都伸不进去的地方。娘娘疑心,或许有人想要与鹤羽联盟,若是如此,或许会对小皇子的大业有碍。”

崔桢微微一笑,优雅地垂下修长脖颈,屈身一礼“既是如此重要的事,娘娘何必假借他人之手,妾身来想办法,替娘娘安心。”

崔玹没有阻止,目送那道艳丽的粉紫背影离去。

在崔权当家主的时候,即便是云妃在崔家也毫无地位可言,崔家并不为云妃任何一点助益。

若非如此,怎么会逼得一个堂堂妃子,私下做那等阴损买卖,只为赚取银钱

如今,崔玹上位,崔家其他人似乎也转了风向。大约是觉得,如果崔家能出一位中原的皇帝,是一件很好的事。

崔桢此举,便是在隔空为云妃示好。

崔玹依旧低头把玩着棋盘上的棋子,摆着谁也看不懂的图案。

“家主。”

这次开口的,不是伫立一旁的武者,而是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宫内的侍从官。

那个人穿着显示他的平级不低,似乎要对崔玹说什么,但这次,崔玹头也不抬,只是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那侍从官左右看了看,只得按捺心里的嘀咕,暂且等着。

终于,崔玹专心致志地将棋盘上的图案摆好了,眼里一丝满足欢喜,欣赏了一下。

这欢愉不过刹那,忽然之间,哗啦啦一声,整个棋盘被他一把掀翻。

骤然的响声,叫旁边冷酷的武者都骤然闭上眼睛,不敢抬头。

那侍从官更是脸色惨白惶恐,跪倒在地。

崔玹却噗嗤一声笑了,好像想起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少年清朗的声音哈哈哈哈笑个不停,并不尖锐,甚至很好听,却叫人心下极其不安。

那笑声好像只是好玩,又像是毫无真意地嘲笑着什么。

他完全不管那一地狼藉,也不管身上一丝不苟的衣衫凌乱,笑着,摇摇晃晃站起来。

“你刚刚想说什么”

侍从官几乎趴在地上,头低低的,嗫喏着“云妃娘娘、请、请家主一见。”

“哦。”

崔玹赤着脚,在一地珍贵的玉子之中走过。

笑完了,那声音有些无辜,仿佛不谙世事,眉宇之间一片纯粹无邪,仿佛茫然不解“她就不能自己来见我吗”

侍从官惊魂不定“”

“算了,我刚好也有事要问她。”

一队笼着云纱的轿辇悄无声息而来,轿辇大如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