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卷65、不见(毕)(2 / 2)

“八阿哥啊,这便是嫡庶有别。便是人人心下都觉得同情,却又不能不遵守的规矩。因为这规矩已经流传了几千年,不是咱们谁能给改了的。而就算翠鬟将来指给了你,也只能如你福晋的本生额娘张氏一般,为妾为婢。便是生下孩子,都不是自己的……”

婉兮黯然抬眸,“你来见翠鬟,我明白,是你对她钟情。可是放回到现实中来,我倒要问问你:你急着想要给翠鬟的,难道就是这个?你觉着她就当真想要么?”

婉兮这句话掷下来,永璇都如迎头被木棒重击。

他仰头望住婉兮,急得已是说不出话来,唯有伏地叩头。

婉兮也是心下难受,轻叹一声儿,“我知道这兴许不是你自己的心意,可是皇家历来规矩森严,你皇阿玛都打不破的规矩,你觉着自己有本事给改了么?”

“而翠鬟呢,她如今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又如何扛得起这些?别说翠鬟了,便是当年的慧贤皇贵妃,从前在潜邸里,也因为出身内务府包衣旗下,身份只能是皇上彼时的使女……”

“幸亏她高家得用,乃为内务府著名的包衣世家,父亲已为封疆大吏之职,她便不能再继续为卑微的官女子。故此先帝才能将慧贤皇贵妃‘超拔’为侧福晋。永璇啊,这字样儿你该听得清楚,那叫‘超拔’啊。”

“故此你该明白的,便是高家那样世家的女儿,慧贤皇贵妃都只能是超拔为侧福晋,不是迎娶进门儿的。唯有出自满洲世家的身份高贵的格格,如孝贤皇后、如今的皇后娘娘,她们二位才是有资格被迎娶入门儿的啊。”

婉兮自己也是内务府旗下内管领下的女子,身份上还比不上包衣佐领下的慧贤皇贵妃,故此这会子说到这儿,自己也是黯然神伤。

永璇也同样是几乎落泪,伏在地上哀哀地道,“令额娘所说,儿臣心下何尝不明白?终究儿臣的额娘,当年在皇阿玛的潜龙邸中,也曾因为包衣出身,而只能为皇阿玛的使女……这些婚聘之礼,都并未有资格享有。”

婉兮轻叹口气,起身将那《钦定大清会典》端端正正摆在了架子上,这便抬步走下地坪来,扶起了永璇。拉着永璇的手腕,转身离开那象征皇家森严规矩的正殿明间儿,走进了一旁的次间去。

没有了那宝座的束缚,婉兮自在地坐在炕上,便也给永璇赐了一张绣墩坐下。

“所以,永璇啊,你今儿若是来给我请安的,那我自是欢喜;可你今儿若是来见翠鬟的,那我要给你的,就是方才那些话。”

“那些话是重,可是每一句都是这宫里的现实,是包括你皇阿玛在内的,咱们每一个人都逃不脱的规矩。你说你这个节骨眼儿上来找翠鬟,你究竟想要她怎样,啊?”

“你是皇子,是主子;她呢,她只是官女子,只是个刚进宫伺候了一年的小女孩儿。这宫里的规矩,还有你这个皇子的身份,哪个都是她不敢违拗的。你来见她,若我不拦着,她都不敢不见你……可是便是见了,你还想如何?”

“不管见与不见,你的大婚都已经走到了第四步来,是再不可更改的;你若这会子还要见她,这宫里人多眼杂,迟早这风声便会传进你那位即将过门儿的福晋的耳朵里去。你说,她难道会不恨翠鬟么?”

永璇低低垂下头去,两只手都已攥成了拳头,骨节毕现。

婉兮瞧着也是心疼,只能叹息着道,“皇子大婚之际,却与官女子私相授受,这会叫人指摘你将你皇阿玛的圣旨不放在心上,更不拿人家尹继善家的女儿放在眼里啊!这话若是传开,自然可大可小;倘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去,一旦闹大,你便是要将翠鬟置于死地去!”

“……因为咱们这些年的情分,更有你额娘临终前的嘱托,故此我得护着你,不能叫你出事儿去;可是翠鬟也是我宫里的女子,进宫伺候我这一场,我便同样也不还能叫她行差踏错了去。”

婉兮缓缓抬眸,眸光柔软却坚定。

“故此你今儿这一趟啊,是白来了。我必定不会叫你和翠鬟在这会子还能相见!”

永璇一震,顾不得腿脚的不便,直接从绣墩上便直挺挺跪倒在地。

他跪得实,两个膝盖是硬生生磕在了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令额娘……儿子求您,求您就准儿子见翠鬟一面吧!儿子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儿子不是糊涂的人,之所以这会子还敢来求见,也只因为她是令额娘宫里的女子;若是换了别的宫里,儿子便是怎么都不敢来见的了。”

“儿子心下是将令额娘当成自己的额娘一般,儿子便是有什么心事,也都不想瞒着令额娘,还求令额娘帮儿子周全……”

婉兮忍着心疼,面上依旧滴水不漏。

“要我帮你周全?不是不可,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官女子伺候皇子,也不是不行;哪个皇子成婚之后,所里没几个官女子的?只是,这个头儿不能由你们私下就给开了!唯有是你皇阿玛指给你去,那才是名正言顺的。”

婉兮抬眸盯住永璇,“你这会子便是再不能忍,也得给我忍住了!你的大婚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便是咬着牙也得朝前走完。否则你又将你皇阿玛的圣意摆在何处,你又如何敢指望你皇阿玛还能指给你旁的官女子去?”

永璇此时终究再也忍不住心下的疼痛,已是落下泪来。

婉兮也是轻轻阖上眼,“你尤其不准心下对你皇阿玛有半点的怨怼。你该明白,你的福晋是乾隆二十四年八旗女子挑选的时候儿,皇上便已经为你选中了。而那个时候儿,翠鬟还没进宫呢,你就更没见过翠鬟。”

“你皇阿玛为你指婚在前,你与翠鬟相遇在后;更何况她是内务府下的包衣女子,身份所限……”

永璇连忙伏地叩头,“儿子自然不敢怨怼皇阿玛。四哥、小十一都与儿子说过许多回,皇阿玛能将两江总督的女儿指给儿子,这实在是对儿子好,且为了叫额娘在天之灵安心呢。皇阿玛对儿子的心,儿子心下唯有感激。”

“那就好。”婉兮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道,“……我之前与你说的那一番话,也不知道你这孩子情急之下听明白了没有。我啊,没说你钟情翠鬟不对。终究你们两个还都是十五周岁的小孩儿,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儿,喜欢上个人,都再合情合理不过。”

婉兮说着终于轻轻含笑,“况且,我也自有敝帚自珍的心。翠鬟虽不是我位下的女子,可终究是我宫里的女孩儿,我是亲眼看着她怯生生走进我宫门来,一天天儿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便是她进宫之后的名儿,还是我亲自为她改的呢。”

婉兮说着也是不由得轻轻叹息,“我啊,自然希望她能嫁得好,这一生能有个最好的托付。既然你们两个两情相悦,那我心下何尝就没偷偷儿乐过呢?”

“可是我说了,你们两个却是选了错的时机。这会子你们两个便是再两情相悦,却也是绝对不能再相见的了。否则对你皇阿玛的圣意不敬不说,你又将你这位即将过门儿的福晋放在何境地了呢?”

“她啊,也同样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啊,两年前被皇上选中了,合了八字,正是与你有姻缘。皇上正式指了婚,已是告祭过了祖宗们的,这两年来她也是一心一意地学着规矩,就等着与你完婚呢。你若是这会子还只想着与翠鬟私下见面,你又如何对得起她去啊?”

“况且我再说句实在的,倘若你还指望着将来你皇阿玛能将翠鬟指给你去,那你难道想叫你的福晋是带着对翠鬟的恨意接纳她的么?你想没想过,到时候儿翠鬟一踏进你那所里的大门,就将是个什么处境去,啊?”

婉兮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将这事儿都掰开了、揉碎了,摆在了他的眼前。才十五周岁的永璇一时间又是急,又是愧,已然乱了分寸。

十五岁的小孩儿,那种在情之一字前的灼热与彷徨,婉兮从旁瞧着,只觉陌生却又熟悉。

回想当年,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只因为花田里一场邂逅,只因为他以至尊之身却不忌讳为她吮了伤口,只因为——他恼了她,说她傻。她便一颗芳心都牢牢地挂在了他身上,从此一生追随,从未有半点后悔。

这陷入情网的人啊,尤其是情窦初开的男孩儿、女孩儿们来说,最可贵的何尝不是那一股子执迷不悔的心意啊?

婉兮想到这儿,心已然全都硬不起来了。

她轻叹一声儿,“傻孩子,我的话你听懂了么?我虽骂过你了,却从未说过不帮着你们。既然这会子时机不对,那你该好好儿地成婚行礼,便去办你该办的事儿去。我这会子不准你见翠鬟,也不是说永远不叫你见了。”

“便叫接下来的一段光景,也作为你们两个彼此之间的一个考验吧。看看你一段时光之后,是否恋慕她如初?也叫她沉下心来想明白,是否愿意委屈她自己,在你成婚之后,还愿意到你所里只当一个使女去。”

“我也得需要这光景,来寻时机委婉地劝你皇阿玛指婚不是?”

婉兮目光慈祥。

“若有情,岂在朝暮?若长情,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