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十五也终于高兴了起来,使劲儿点头,“像个大白眼泡儿的金鱼……”
孩子们就是孩子们,这会子竟又都笑起来了。玉蕤便赶紧走过来,哄着一班孩子,“好啦,我的阿哥、公主们,时辰快到了,咱们一起陪十五阿哥进五福堂里玩儿,好不好呀?”
一帮孩子便都往里走,玉蕤回眸冲婉兮点了点头。
申时,吉时已到。
此时已是日暮斜阳,夜色宛如青纱,徐徐垂下。
这样柔软的夜色,也滤去了这种痘仪式的紧张和庄严去。
申时初刻,桂元已经带着几位太医捧着盛装天花喜苗的瓷瓶,到“诸天总圣”的供桌前,供苗、拈香行礼。
在这“诸天总圣”的供桌上,摆鲜果五碗、干果五碗、清茶三盅;以及供菜五碗、饽饽五碗、玉露霜五碗……一切供献俱全,诚意真挚。
婉兮隔窗瞧着与如你带着小七他们几个孩子在说说笑笑,小十五的面上已经再没有初时的紧张,她这便握住了语琴的手,“姐姐,此乃嘉庆,是为圆子种喜花儿。那咱们便自当欢欢喜喜的,也叫天上诸神看见咱们的诚心去才好。”
语琴用力吸吸鼻子,便也点头,“你说得对,我便怎么着,心下也都该谨记‘嘉庆’二字。”
申时十分,婉兮与语琴手挽着手,也来到供桌前拈香行礼。
桂元带领早已预备好的乐班,在香烟缭绕中,奏唱起礼乐赞歌来。远处,灯彩绚烂,火树银花。
婉兮眸光轻掠,含笑在供桌前叩下头去。
嘉庆,嘉庆……此为嘉庆之事,不准见泪,只有满面笑容、满怀欣喜,方衬得起这嘉庆之许。
婉兮行礼毕,桂元上前奏请婉兮还宫。
婉兮心下自舍不得,只是供圣的规矩如此。终究种痘仪式也属满洲传统的“背灯祭”,闲杂人等,即便是生母,也只能退开等候,以免冲撞了痘神娘娘去。
婉兮忍着悲伤,嘱咐玉蕤带小七和啾啾出来,将小十五郑重托付给桂元和太医蔡世俊去。
婉兮忍着哽咽道,“前年九公主种痘,便是蔡太医你伺候的。九公主那时虽送圣之后还有些反复,可是蔡太医你处置得当,叫九公主终于稳妥痊愈……若说太医院里种痘科的太医,我心下对你最为倚重。我今日便将十五皇子托付于你。”
蔡世俊双膝跪地,“微臣定竭尽一身所能,还请贵妃娘娘安心还宫。”
婉兮忍着难过,终是怕自己在小十五面前落泪,这便没敢到小十五眼前儿去。只立在窗外,轻倚着那玉兰树,柔声道,“圆子啊,你乖乖听话,厄涅每天都会来看你,你庆额娘也在这岛上陪着你。咱们就是跟痘神娘娘玩儿个藏猫猫,等你藏好了,这窗子和门就都重开了,厄涅就来接你,啊~~”
小七和啾啾一左一右握着小十五的手,也都道,“我们也都玩儿过了,且都赢了呢。你是男孩儿,倒不敢玩儿了不成?”
小十五这便一挺小腰杆儿,白白胖胖的小脸儿上满是志气,“圆子要玩!圆子也一定赢!”
婉兮这才含笑转身离去。
桂元再率四位医士,到供前拈香行礼。将之前供在供桌上的花苗取出,吹入了小十五的鼻子中。
婉兮虽说是含着笑,保持着喜气洋洋离开“天然图画”,回到“天地一家春”。可是回到寝殿坐定,关起门来,婉兮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
如何能不揪心啊?如何能不希望,由自己这个当娘的,去代替孩子遭那个罪啊?
知道婉兮自己在寝殿内关起门来是掉泪了,玉蕤也不便进去,这便也只得守在隔扇门外,亲自陪着。
却见玉蝉进来回话,说是胡世杰来了。
玉蕤也有些为难,低声问,“胡总管可说了有何事?这会子……倒是该叫贵妃主子清静些儿,不见人也罢了。”
“又或者当真有事儿,若是不要紧的,胡总管是否可回给我。待会儿等贵妃主子闲下来了,我再转回给贵妃主子?”
玉蝉摇头,“奴才如何不明白主子是难受了呢,这会子谁都不该放进来打扰……只是胡总管说,是来呈进皇上留下的赏赐的,这便唯有亲自进呈给主子,不能转交给别人。”
玉蕤倒是松了半口气,“这会子也唯有皇上留下的物件儿,能叫贵妃主子宽心了。也好,等我先回一声儿,你再去请胡总管进来。”
玉蕤走到隔扇门边儿,小心地轻轻敲了敲门扇儿,“……姐,胡世杰来了。说是皇上留下恩赏。”
婉兮忙止住悲声,从衣襟口里抽出帕子连忙拭去泪珠,又转向妆镜看了看,急忙起身到脸盆边儿,掬了把凉水拍在颊边、眼上,这才吩咐,“叫进吧。”
在看见胡世杰手里擎着的物件儿之前,便连婉兮也猜不到皇上究竟给留下了什么。
待得见胡世杰双手高高擎了个长条儿的锦盒,婉兮心下倒是隐约有了些轮廓。
“……是画儿?”
从乾隆二十五年的《宴塞四事图》,再到乾隆二十六年的思永斋贴落,这几年皇上命如意馆连着画了不少幅画儿,婉兮瞧着这锦盒的尺寸和形状,便觉着像了。
胡世杰忙跪奏,“贵妃主子慧眼如炬,更难得是懂皇上圣心。”
胡世杰一张天生冷脸,难得说这样的话儿。婉兮知道这也是帮她宽心呢,这便也微微含笑,“我不但能猜到是画儿,我猜啊,八成这锦盒里就是一幅御笔岁朝图去呢!胡总管,你倒说说,我猜对了没有?”
婉兮想,皇上怕是将乾隆二十五年的那幅岁朝图留下来,叫她在他不在的时候儿,心下难受了的时候儿,便可取出来看看。
没想到,胡世杰却是一脸的为难。
婉兮倒释然一笑,“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又何苦一脸为难,如此吞吞吐吐了去?”
胡世杰忙伏地磕了个头,“不是奴才矫情,实在是贵妃主子说的对,却又不完全就是那幅图了。”
婉兮挑眉,“这又算什么话呢?”
玉蕤也听着有趣,便索性亲自起身走过来,从胡世杰手里拿走了那锦盒去,“我倒要看看,胡总管你这是卖什么关子呢!”
玉蕤是在婉兮跟前儿,自不用那么多规矩;况且玉蕤也是故意要逗着婉兮开心,这便先躲在墙角儿去,将那锦盒打开,画轴展开了看。
看罢便是笑了,一拍手,“胡总管说的倒是没错儿!既是岁朝图,又不是岁朝图呢。”
胡世杰也是会心而笑。
婉兮都无奈了,只得叹一口气,“是我脑子不转了,况且我哪儿猜得到皇上的深意去呢?你们两个快告诉了我吧。”
玉蕤也是怕婉兮急了,这便赶忙含笑上前,将那图轴呈现在婉兮面前。
婉兮不由挑眉。
果然不是她曾看过的那幅《岁朝图》,而是一幅“行乐图”。
而那幅图上有皇上御笔的亲题,“癸未新春,御题”。
癸未新春,便是今年的新春。既是癸未新春所作的图,虽说不是《岁朝图》,却也是“画在岁朝的图”啊。
婉兮便笑了,“怨不得你们都说,是,却又不是呢。”
胡世杰完成使命,这便含笑告退而去。
婉兮这才将整幅图细细看来。
这是一幅山水为背景的画,画面左上方,山中有凉亭,皇帝穿着汉人衣装坐在亭中,凭栏而望。
皇帝的视线,是望向山边水上,曲桥上走过的一队人。
队前为五位嫔妃,队后为内侍执扇、抱琴、捧盒,跟随伺候在嫔位身后,宛若仪仗。
那一队人中,若以前后两端的人来分,自是嫔妃为主,内侍为辅;而那五位嫔妃之中,前四位都是驻足回望,为导引之意——便整队人的焦点,连同皇帝的目光凝眸之处,都经由那四位嫔妃的回眸,而聚集在了那高扇之下,整幅图中唯一正面向前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正是婉兮自己啊。
婉兮忽地站起,两手捂住了脸,终是红透了脸去。
玉蕤也都看懂了,这便咯咯笑起来,“姐,瞧你穿着汉家衣裳,可真是娉婷清丽,无人能匹!”
玉蕤仔细瞧着,又是一拍手,“姐你看,你在图中,头上戴的那枚凤簪,正与皇上在乾隆二十五年赐给姐的那枚,是一模一样呢!”
婉兮含笑凝眸,也是真真儿爱极了这张画中的自己。
再也不是《宴塞四事图》里,因西洋画法重明暗立体,而将自己显得有些过于瘦削的模样儿;这幅图中的她,眉眼清丽,更是自己熟悉的模样。
尤其,这幅画因是全身入画,更是将她轻盈娉婷的体态,跃然纸上。
只是心下再欢喜,却也不好意思再当着玉蕤的面儿自夸了——终究,玉蕤还只是贵人,故此不在这五位嫔妃之列。
婉兮便故意别开眸子,只去看皇上题在图右上的诗文去。
她轻轻念出声儿来:“乔树重密石迳纡,前行回顾后行呼。松年粉本东山趣,摹作宫中行乐图。”
“小坐溪亭清且纡,侍臣莫漫襍传呼。胭脂未备九嫔列,较胜明妃出塞图。”
“几闲壶里小游纡,凭槛何须清跸呼。讵是衣冠希汉代,丹青寓意写为图。”
“瀑水当轩落涧纡,岩边驯鹿可招呼。林泉寄傲非吾事,保泰思艰怀永图。”
画中又有画工的款识为:“奉敕敬绘”、“臣金廷标”。
婉兮便笑了,所有的疑惑,都已了然于心。
婉兮歪头望玉蕤,“这个金廷标,是浙江湖州人。他的父亲是画家金鸿。说起此人,倒有一段趣事儿——乾隆二十二年,皇上第二次南巡的时候儿,到了江南地界,这个金廷标以一介布衣之身,向皇上自荐,献上他自己画的《白描十六罗汉》册。”
“我不懂画儿,却听皇上说,此人善人物,兼花卉、山水,亦能界画,白描尤工。故此他那《白描十六罗汉》册,才得皇上赏识,召入京中,命入内廷供奉,入了如意馆为‘画画人’。”
“初进画院的时候,金廷标只是普通的‘画画人’,每月只有钱粮银子三两,公费银子三两,加在一块儿才只六两。不过,由于他勤谨,画作又机趣频出,叫皇上越发赏识,俸银从每月六两升为八两;到乾隆二十六年,俸银标准更是提升为十一两,已是与画院高手丁观鹏同齐平去了。”
玉蕤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原来是这个人!我倒是听阿玛说过,不过我彼时还不留神。”
婉兮扬眉,“何事?”
玉蕤便笑了,“因为这个金廷标今年正好儿父亲故世,他向皇上请丁忧回乡。皇上竟然准他全俸丁忧!我阿玛说,便是前朝一二品大臣,因丁忧回乡,因不办差,通常也只赏给半俸;可是一个小小的画工,皇上竟然下旨赏给全俸,太过特殊~~”
“我那会子不解,我阿玛只过手银两此事,也不知道缘故。可我这会子啊,却已是明白皇上的缘故了——这幅图是在新春画完的,那必定是在金廷标丁忧回乡之前。就是因为这幅图绘得好,将姐画得如此娉婷秀美,皇上看了高兴,这才赏给金廷标全俸回乡的吧!”
婉兮垂首,心下已是悄然绽开小小春花儿。
不过她才不肯当着玉蕤的面儿认呢,便只指着那图道,“他又不止是将我一个人儿画得好看,你瞧,他将皇上、舒妃、陆姐姐,乃至容嫔和豫嫔,也画得都好啊!”
婉兮这么说,玉蕤倒也不好反驳了。可不嘛,画中的舒妃、庆妃、豫嫔和容嫔,也都穿汉家衣裳,展现出于平日不一样的风貌来,个个儿也都是风姿绰约。
不过自然,这五人当中,最为娉婷动人的,还是婉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