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常在和安寿都悬心,赶紧上前劝,不敢说这些东西是不该皇太后看的,只敢劝说这么看书会熬眼睛。
皇太后却头不抬眼不睁,全副精神都放在了话本子里,“我的眼睛还瞎不了,你们将心放回肚子里就是!”
永常在和安寿不明白,皇太后一来是悬心此事,二来也都是这话本子写得着实功力深厚。
皇太后原本是满腔怒火地翻开,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之后就丢到一边去的。
却不成想,看了不几眼,竟然给陷进去了。
那话本子里先绘声绘色地讲了今年舍卫城念珠失窃,那赵连璧自称被神佛附体的故事;故事绘声绘色之余,在末尾却也点了几笔扎心的:说圆明园乃是天子御园,真龙天子的罡气压伏着,还有舍卫城这供奉满了佛家、道家诸天神佛的佛城镇着,却竟然还能发生如赵连璧这样装神弄鬼的事,着实是有些令人费解。
那话本子里又说,想来赵连璧满嘴鬼话,只是借助神佛附体的事来为他的偷窃罪行做掩盖——只是这事儿仔细想想总归有些古怪:若是赵连璧此等贪婪之人,自是该冲着那更容易卖钱的金银珠玉的去,怎地费了这么大周章,当真只偷了一条念珠去?
话本子这便有些惊心动魄,不得不承认说——兴许那赵连璧并非说的都是疯话,说不定真的是有舍卫城里的神佛,不知因何事而心怀不满,这便借由此事闹腾起来了!
那话本子还言之凿凿地说——皇家御园,有天子的罡气压着,哪个魑魅魍魉敢来闹腾?可是这事儿既然闹腾开了,便说明那闹事儿的是个比天子的罡气更为厉害的。
——那,天子之上,便也为有这天上的神佛,才能不惧天子之气了吧?!
皇太后活到这个年纪,今年又恰好赶上“坎儿年”,原本就是最信天,最诚心求神佛保佑的时候儿,这便虽说皱眉,可是心下也不由得跟着画起魂儿来。
那话本子最后末尾道:“倒不知那天子的御园里,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儿,倒惹怒了舍卫城里的神佛们去?”
话本子到此戛然而止,便也将一个巨大的疑问画在了皇太后的心头。
是啊,究竟是什么事儿曾经触怒过舍卫城中的神佛去?
此时作为每日里烧香拜佛的皇太后来说,这个问题便比这世上任何问题都更急需寻到一个合理的答案来!
——不消说,这话本子自是出自“狐说先生”的手笔。
“狐说先生”是故意留了个伏笔。
“狐说先生”凭这些年写笔记、话本子的经验,自是最了解看客们的心绪。他倘若在一本集子里头就将答案都给交待了,那便失去了悬念,如皇太后这样的人,非但不会思考,不会好奇,甚或反倒会疑心这集子里头太落痕迹,就该猜到是有人故意写来给她看的了。
再者,“狐说先生”的笔再快,这一个晚上之间也写不出那么多来。况且还要写出来,及时将墨迹做旧,再托人送进畅春园里来,寻到合适的小太监,放到他们手里去……
赵翼的意思,是要先抻个几日,让皇太后自己在肚子里画够了魂儿,再在下一本里将答案揭晓。
只是赵翼再心思如狐,却也没能料到,玉蕤实则也早已从这个方向入手,叫王永奎去问王永贵了。
六月初五这天,玉蕤忽然来找婉兮,提女子出宫的事儿。
“我知道姐回宫来便在安排叫玉萤出宫的事儿,以便叫她跟陈世官成了好姻缘去。”
婉兮含笑点头,“是,我已经早与她提了。可是一会宫来我就进封,她想留在宫里看我行完册封礼再走。”
玉萤实则也是放心不下婉兮此时的处境。便是再为了姻缘之事,玉萤也坚持要帮婉兮熬过眼前这道坎儿去再说。
玉蕤道,“既如此,那我也与姐商量:翠靥、翠鬟两个,其实也都到了年岁。我也不想耽误她们两个,不如就叫她们两个这一拨儿,跟着玉萤一起出宫去吧!”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婉兮也十分意外,“她们两个虽然进宫年头也不短了,可你终究是六年前才进封的,她们进宫这才六年。满打满算两个也都才二十岁,皆不足二十五岁,你怎地就如此舍手,叫她们两个都走了?”
玉蕤垂下头,小心地藏住自己心下的难受。
她是——不想叫她们两个受她的连累啊。
她已经为自己选好了路,可是若她们两个还在她身边伺候,那当她走上她自己的归路之时,她们两个必定会因为不小心伺候而得了罪去。
可是玉蕤这话自不能与婉兮明说,她便顺势拿捏了个理由,含笑道,“我这也是以退为进。姐忘了翠鬟与八阿哥之间的故事去?如今庆藻迟迟没有孩子,倒叫八阿哥处境有些为难,我便想着皇上迟早给八阿哥再指进女子去。”
“我也有些私心,便想着既然必定有旁人,那还不如是翠鬟呢。她与八阿哥原本有情,若能终成眷属,也是一段佳话不是?”
“只是翠鬟拧,八阿哥也不好意思为难她去,这桩公案就这么悬着好几年了……我都看不下去。索性用遣她们出宫的借口,再捅翠鬟一下,也再试探试探八阿哥的心意去。若他们两个心下还都没放下,那情分依旧在,想来他们该能迈出一步来了。”
听玉蕤这么一说,婉兮便也笑了。
“果然是个好法子。以退为进,好好儿刺他们两个一下。究竟是能放得下,还是放不下,这样一试,也该奏效了。”
婉兮笑着握住玉蕤的手,“还是你的主意好!再说她们两个虽说还不足二十五岁,不过也都二十,是不小了。既然能为了这事儿用上这个法子,那倒也值得了。”
“玉蕤,我就是担心你身边儿若走了这两个大的,另外再挑人使,又要舍手不少。”
玉蕤笑着摇头,“姐别担心。总归我在姐的宫里住着,姐位下的她们,谁还不能给我搭把手呢?”
婉兮也觉有理,这便含笑答应,“也罢。这终究是成全人的好事儿,你既想好了,我自都依你就是。那便也一并与内务府提了吧。”
连翠靥和翠鬟两个人的出路也都安排好了,玉蕤这才安安稳稳坐下来,给自己的阿玛德保写一封长信。
信中将她自己这些年在宫中的日子,与婉兮的姐妹情谊,重又细细道来。
信的后半段,玉蕤写了自己今日这般决定的缘由,也十分言及——她最大的不放心,其实就是怕最终可能还是会连累到家人。
终究这个后宫里啊,每个女人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她自己的悲欢荣辱,都是跟母家连在一起的。
只是玉蕤却也相信,阿玛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她相信她今日之决定,即便是可能影响到母家,甚或是阿玛的仕途去……阿玛也必定能够体谅,能明白她心中所想、所愿去。
六月初九那一天,次日起就是皇贵妃的册封礼,婉兮在宫里已是忙到不可开交。
玉蕤早晨过来,正式给婉兮行大礼。
婉兮连忙亲自给扶起来,嗔怪道,“瞧你,这算怎么话儿说的?”
玉蕤笑道,“明天就是姐的好日子了,瞧咱们宫里接的贺礼都快没地儿摆了。我就担心啊,等正日子那天,我都没的单独到姐面前来给姐行个大礼的份儿。若只是混在人群里,跟她们一起行礼,我倒不甘心呢。”
“正好今儿姐还算得空,那我就赶紧过来先给姐行过这个礼去!”
婉兮也只能无奈地笑,“好好好,那我就只能先受了你这个心意去。不过咱们可说下,你我之间不同外人,这一次大礼就够了,以后你可千万别这么着了,倒叫我不自在了去。”
玉蕤含笑而立,静静凝视婉兮。
“姐……马上就是你的好日子了,虽说这几天劳累,可是姐你的气色却还真好。”
婉兮不好意思,抬手抚住面颊,“瞧你说的,我这马上就四十岁的人了。”
玉蕤笑着摇头,“一点儿都不像。姐,你还得继续为皇上开枝散叶呢。”
婉兮拍拍玉蕤的手,“好……我拿今儿啊,就当过年了!瞧你这吉祥话说的,也不知道早上起来,嘴上是抹了多少蜜出来的。”
玉蕤笑,轻轻垂下眼帘,藏住内里的哀戚。
“姐知道我最爱吃姐亲手做的蜂蜜饽饽。尤其是姐母家那棵青桂的蜜……”
婉兮没想旁的,只是含笑允诺,“等八月那蜜就能陆续下来了。还有两个月而已。你还怕到时候儿没你的吃去么?”
玉蕤使劲儿点头,“……姐到时候儿,多给做两盘儿。我总想着那个呢。”
这会子玉萤进来回话。
玉萤的神色颇有些隐秘,瞟了玉蕤一眼,显见的玉萤的话连玉蕤也不方便听着。
玉蕤这便一笑,向婉兮行礼告别。
瞧着玉蕤那有些落寞的背影,婉兮说不上来怎地,心里总是有些揪着的疼。
婉兮对着玉萤自责,“是不是咱们有话要背着你瑞主子说,她心下不痛快了?”
玉萤道,“主子还不是不想叫这事儿被瑞主子给知道了,叫她也跟着着急上火去?终究她阿玛是总管内务府大臣,若是咱们办这事儿,难免叫人以为是她阿玛给办的,倒连累瑞主子母家去了。”
婉兮点头,“等办完了,我再与她说开吧。她必定不会真生我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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