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回到宫中,那拉氏左右寻思有些不是味儿,这便又召婉兮到翊坤宫问话。
婉兮静静而来,静静立在地下盯着那拉氏。
此时婉兮已为贵妃,便是面见正宫,这又是私下里的见面,那拉氏怎么都该赐座才是。
可是这会子,那拉氏却任凭婉兮在地下站着。她眯起细眼来,上下打量婉兮。
“令贵妃,我怎么总觉着你从先蚕坛那一路回来,与我说的话儿,有些话里有话呢?”
婉兮倒也不否认,含笑静静回望住那拉氏。
“是么?那妾身倒想知道,主子娘娘从妾身的话里,听出什么话儿来了?”
那拉氏一声冷笑,“你说那话,什么叫小十三和小十四在地下有的是光景自己算账,倒不用咱们当娘的费心了?你这是觉着小十四也去了,你便觉着我有嫌疑?”
“你是觉着我将小十三的事儿记恨在你身上,故此才要费心害你的小十四去不成?”
婉兮轻垂眼帘,真的都想笑一下儿。
真的,那拉氏这肠子直接通着嘴的性子,婉兮都忍不住想要鼓掌的。
婉兮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眸,“主子娘娘是正宫皇后,妾身好歹也是大清贵妃,都要为六宫表率的;若是咱们两个人儿在这儿说这些吵起来了,怎么都不适当。不如咱们有话都到皇上面前儿去说,请皇上来裁断,如何?”
那拉氏一声冷笑,“你不用在我眼前又抬出皇上来!我自然明白,皇上凡事都向着你,你有话在皇上面前说,你便有恃无恐了!”
婉兮轻轻扬了扬眉,“如此说来,主子娘娘并不希望到皇上面前去?”
婉兮轻轻扬眸,眸光掠过窗棂去,再度望向窗外的欣欣向荣。
“那也好。原本妾身也知道皇上忙于国事,妾身也不忍心去打扰。”
婉兮妙眸一转,从下向上,那眼光斜睨住那拉氏去。
“那这话儿,便不必说了吧。否则就咱们两个人,各说各的理,又哪里说得明白?”
那拉氏恼得一拍炕桌,“大胆魏婉兮!我是皇上的正宫皇后、大清!你便是贵妃,此时爷只是嫔御,我问你话,你又焉有胆敢不答之理?”
婉兮抬眸凝注那拉氏,反倒笑了。
那拉氏会端出正宫的威仪来压她,婉兮当真是半点儿都不意外。
也是,这会子那拉氏能用来压她的,也就剩下这正宫的身份了。
婉兮微微屈膝,“主子娘娘是正宫皇后,妾身岂敢不敬中宫?妾身瞧着,今儿这话是必定要说的了?”
那拉氏森然而笑,“你若不说,我便也只好请家法了……你可以不当着我说,那你就到坤宁宫去跪着,跟祖先神们说去!”
婉兮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不必再折腾去坤宁宫了。不如妾身与主子娘娘举荐一人:咱们皇太后面前去说,如何?”
那拉氏也是一怔,“去皇太后面前?”
那拉氏也是意外,凭这些年皇太后对婉兮的态度,她相信婉兮是宁肯不说,或者到坤宁宫去跪着,都不愿意到皇太后跟前去说的……可是这会子,她怎么自己主动这样建议了?
婉兮轻轻一笑,抬眸凝注那拉氏,“皇太后一向与主子娘娘婆媳情深,想来到皇太后面前去说,主子娘娘应当不用担心再有人会偏袒妾身。”
“况且我大清的规矩,皇子种痘,凡事也都要禀报给皇太后知晓。小十四不仅是妾身的孩子,更是皇太后的孙子,关于小十四的事儿,皇太后也愿意听一回。”
婉兮的话成功地将那拉氏给架上了。
她眯眼又打量婉兮半晌,便是嗤然一笑,“你都敢到皇太后面前去说,我又有什么不敢的?这便走!”
这个三月里,前半个月就接连出了这么多大事儿,还都是皇太后的孙子、孙女的事儿,她样样儿都跟着一起忙活,也是累得够呛。
更何况,三月初七那日刚忙完和嘉公主的初定礼;当晚皇帝接了小鹿儿的事儿,便急匆匆从宫里返回园子的时候儿,将那拉氏留在了宫里,却也带着老太太一起回去的,送老太太驻跸畅春园。
三月初九一早晨,就又带着老太太又从园子里折腾回宫里来。老太太里外里比那拉氏还多折腾了两回,这便很是有些心力交瘁。
那拉氏与婉兮相偕而来,说有话要回,老太太一见两人便都没有什么好气儿。
“你们两个,究竟有什么要说的?这会子皇帝刚忙完家事,又要顾着国事,你们两个一个是皇后,一个是贵妃,东西六宫都以你们两个为首;你们两个不想着一起为皇帝分忧,这会子又有到我宫里来分辩什么?”
婉兮恭谨行蹲礼,“今儿的话,妾身本不愿说。可是主子娘娘坚持,不准不说。妾身也是深知皇上国务繁重,故此皇上之外,也唯有敢到皇太后面前儿来说——终究这不是妾身自己的事儿,而是事关皇子。皇太后祖孙情深,妾身不敢不报。”
皇太后瞟了那拉氏一眼,便也点头,“只要不是你们两个之间那点子鸡毛蒜皮的事儿就行。既然是事关皇子,这便说吧。”
婉兮深吸一口气,“回皇太后,伺候小十四种痘的太医、太监们都曾奏报,小十四种痘初时,一切尚好,未曾发现半点异常;是在种下痘去第七日夜晚,小十四身上开始出现脓疱时,情势才急转直下的。”
皇太后叹了口气,“小十四出事之后,太医院连同宫殿监,将三份底档一同报给皇帝、皇后和我。我也亲自翻看了,故此这些细节,我倒早已知晓的。”
婉兮轻轻垂眸,“情势怎么会突然急转直下的?不该是那痘种有事,也不该是太医、太监们不尽心尽力——毕竟,这些都是皇上亲自盯着做好的预备。”
“妾身也曾询问了太医们,太医都说,怕是小十四身子里头原有些什么毒气,借着痘种的毒气一起发作开。只是那孩子身子里原有的毒气倒是微弱,故此初期那几天倒不妨事;而到种下痘七八日间该出脓疱的时候儿,痘毒才最是尽数发作开,这才勾得小鹿儿身子里原有的毒气一并发作……”
那拉氏听了便是冷笑,“小鹿儿终究是你生出来的皇子,又一向只在你宫里养育,后来也是到的庆妃的宫里……便是那孩子原有什么毒气,也都是你与庆妃照顾不周!你自己以死谢罪就是了,又怎么反倒来攀挂着我?!”
“况且小十四是三月初八薨的,那会子便是我这个正宫皇后也不能擅入五福堂去,且我本人都在宫里操持永瑢、和嘉的婚事;再往前推算,小十四是二月二十七前后就进了五福堂开始供神的,我那会子根本是随着皇上谒陵途中,还没回京!这些又究竟哪里与我有关了?”
那拉氏说这些话,婉兮当真是半点都不意外。
婉兮这会子已是能平心静气地抬眸盯住那拉氏的细眼。
“只是妾身却听说,二月十九清明节那日,主子娘娘去看望过纯贵妃。”
那拉氏一眯眼,“我去看望过纯贵妃,怎么了?令贵妃,你虽然此时也是贵妃,可是纯贵妃才是后宫第二人;我陪着皇上出门谒东陵,二月十八才回园子来,二月二十就又要走,我难道不应该在中间儿的二月十九这一天,去看看她?”
婉兮点头,“没错,纯贵妃病重,从去年九月十三就因‘肝郁耗血’而吐了血。主子娘娘是该去看看。”
皇太后听得皱了皱眉,“令贵妃,你究竟想说什么?”
婉兮在皇太后面前跪倒,“回皇太后,纯贵妃生的是肝病,且已经到了吐血的地步;妾身从前倒是听说,肝病是有可能过给人的。”
“二月十九,皇后亲去探望纯贵妃;二月二十皇后便到妾身的岛上,与小十四脸儿贴着脸儿地告别……若肝病当真是能过给人的,那般的亲昵之下,小十四难道没有被染上的风险去?”
婉兮的音量不高,也没有太多的悲愤,只是这样平心静气地娓娓道来。
可是这一番话落地儿,还是叫殿内倏然一静。
所有人都惊愕得睁大了眼,面面相觑。
皇太后的烟都停了,老太太眯起眼来盯住那拉氏。
“肝病能过给人去的话儿,我倒是也听说过的。只是肝病不能一概而论,有些能过给人,有些未必就能过给人。”
皇太后说得极慢,眼珠儿却是始终盯在那拉氏脸上。
“……不过既然纯贵妃去年九月就已经吐血了,那便是说她的肝病已是十分沉重。这样沉重的肝病,论理儿,倒的确是有能过给人的风险去。”
那拉氏一惊,急忙已是撩袍跪倒。
皇太后将烟袋撂在一旁,缓缓道,“皇后,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肝病能过给人去的事儿,不至于没听说过;你又是正宫,是皇子们的嫡母,你便更该知道,既然第二天就要去带皇子给痘神娘娘行礼,你当日去看望纯贵妃,怎么就不能小心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