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卷89、至今莲下有香尘(2 / 2)

“是日著止穿常服,其蟒袍改于十七日补穿。所有应行筵宴,亦著改于十七日。”

皇帝的旨意是说,向来在上元佳节元宵节,王公朝臣都要穿蟒袍,以示节庆。可是今年恰好在正月十六日赶上月食,故此所有官员都不准穿蟒袍花衣;而原定在正月十六举行的元宵节筵宴,也延后到十七日。

这旨意来得叫人着实有些意外,堪称前所未有——至少在乾隆朝,还从未有过元宵佳节为了月食而这样免了一切节庆的旧例。

虽说日食和月食都可以被当做是上天的示警,不过因月食更多对应女性,故此月食一向都被视作后宫失德或者有主位陨落的征兆,故此一向皇帝本人和前朝大臣这些男人们,对月食倒并没有那般紧张。

所以历来皇帝还没有对月食如此公然改变旧例,甚至停止节庆筵宴的。

皇帝登基早年间,也从未如此做过,也唯有近几年,这才对月食越发地在乎起来。

第一次便是那一回的“救护月食”之举;接下来便是此事。

说到归齐,上回“救护月食”是为了婉兮;而此次,此时皇家唯一陨落的主位,唯有七公主啊……

而更是早在正月十一日,内务府早已奉旨,将原本要在正月十四参加于圆明园奉三无私殿所举行的皇子、诸王家宴的七额驸拉旺多尔济,以及拉旺的叔叔车布登扎布王爷二人撤下,皇帝正是要他叔侄二人为公主操持丧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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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皇帝下旨推迟了节庆筵宴的正月十六日,皇帝是空出来,亲赴七公主府酹酒。

这一日一大早,还在新年节庆气氛里的群臣,早早脱下蟒袍花衣,只穿素服,齐集于七公主府邸,等候皇帝圣驾的到来。

皇帝驾临之时,竟在女儿的棺前,泪如雨下……

小七序齿为七公主,前面便有六个姐姐。除了此时三公主和敬还在世之外,其余五位都已不在人世。

可是却从未见皇帝在任何一位公主棺前,如此痛哭。

甚或便是皇帝所有临奠的长辈、手足、功臣,皇帝也从未如此失态过。

而此时在七公主棺前痛哭失声的,已经不是一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而只是一个失去了钟爱的女儿的父亲……

六十多岁的父亲,却要亲送二十岁的女儿。手握生杀的天子,这一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皇帝一向是个兢兢业业的天子,登记四十年,无一日不勤谨。可是正月十六这一日,皇帝实在是伤到了心底,故此整日初下旨安排二月经筵之外,这一日甚至将所有的朝政都暂且放在了一边。

只为女儿的长别而痛楚;

只将剩下来的时间,回宫去陪在婉兮身边。

身为夫君和父亲,这一日的他,宁肯选择放下身为天子的责任,只沉湎在对女儿的怀念里。

皇帝如此,婉兮纵然早已疼得心魂俱碎,可是却反倒要在皇上面前强撑着。

因为她可以病,她有的是时间将养,还有婉嫔、颖妃她们这一班好姐妹陪着她;可是皇上却并不得。

皇上为了小七,将元宵节的筵宴都推迟了。那明日一早,皇上总要回圆明园去,将他身为天子的这些“礼”,继续完成了去。故此皇上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心碎病倒?

国不可一日无君,若皇上病了,大清的天就塌了。

故此婉兮反过来倒要安慰皇帝。她只竭力平静地,将小七从小到大的往事,挑那些欢喜的,静静地、絮絮地讲给皇上听。

皇帝又何尝不明白婉兮的心意,他更是不能不顾着婉兮的身子。

他自也是想竭力控制自己,只是——小七终究是他与九儿的第一个孩子啊,是九儿进宫十五年才盼来的第一个孩子啊!

虽只是公主,不是皇子,可是这个孩子在皇帝的心中,地位实在殊为重要,便是皇帝再是自制之人,此时此刻却也无法平复下来。

最疼痛的时候,既不能用口喊疼,也不可令目落泪,以他的性子,便只可寄托于笔墨。

婉兮懂他,这便备好了笔墨,亲自陪着他,看他以笔墨来宣泄悲恸。

皇帝亲笔为小七写下两篇祭文。声声泪,字字殇。

第一篇中道:“昨从叶轸,临视沉疴,五日为期;才回春驭,一暝不视,遽掩夜台。怅椒庭褵帨之悬,祗周廿岁;溯绮户丝缗之降,甫越五秋。抚繐怅以月凄,睠雕筵而雨涕。用颁奠醊,深怆衷怀……追示疾之音容,依依在目;忆弼龄之婉娩,忽忽经心。”

文中写及皇帝在小七薨逝的五天之前,亦即正月初五日,正赶上立春,皇帝还曾亲自出宫,到七公主府去看过七公主……哪里想到,刚过五天,竟然已经父女永别,天人相隔。

皇帝最难过的是,小七刚刚二十岁,且下嫁不过五年,一切还都是最好的年华,却竟然就这么早地去了……

皇帝用了“雨涕”这样的字眼,放下天子颜面,毫不掩饰地写明了自己曾扶棺大哭的那一幕。皇帝不介意让天下人都知道,那一刻他的天子之尊,都比不上身为父亲之恸。

皇帝一回想起小七病中的音容笑貌,仿佛依旧在眼前;再回想起她小时候,仪容柔顺的模样,就更是心中怎么都难以忘却的啊。

第二篇祭文中,皇帝写道:“爱钟设帨,缅婉淑之遗型;哀溯结缡,叹韶华之短景……值发春而往视,尤冀温回;指生魄以亲临,竟伤奄逝……蕙畹切茹酸之痛,荃肴涓荐洁之辰。”

皇帝在这第二篇祭文里,更是直言不讳对于小七的“爱钟”之情。再度讲到正月初五立春那日,明明刚去看望过女儿,还指望着万物复苏的好兆头,能叫女儿的身子渐渐好起来,却哪里想到,竟没能等到这一天,仅仅五天之后,就父女永诀了。

皇帝自己写罢祭文,扔了墨笔,自己都不忍再看一遍。

因为那一字字一声声,就是一寸断肠啊。

婉兮更是早已被泪水模糊了视野,连第一遍都不敢完整地看完。

这么多年啊,她陪着皇上经历过这么多的事,何曾见过皇上如此失态,一再地大哭出声,泪如雨下……

女儿虽年轻而逝,叫人疼惜,可是生在帝王家,却得如此一位疼爱她入骨的父亲,那么女儿来这人间一趟,也算什么都值得了。

为了还没举行完的元宵节各项节礼,皇帝不得不当晚再从宫里返回圆明园去。皇帝临走问婉兮对小七的丧事还有何心愿,婉兮只平静道,“莲生已去,不能复生,那爷便将给莲生的怜惜,多分给拉旺一些去吧。那孩子也是命苦,与莲生这才刚作了五年的夫妻去……”

拉旺是乾隆十九年生人,到如今也刚满了二十岁。

一个出身高贵,身为外藩亲王的男子,却在二十岁就失去了今生挚爱。又如何舍得看着那孩子在未来那么漫长的人生中都孤单一人去啊?